雖然心裡有些蠕動,聚會上的方雲慧並沒一下子撲進熱鬧之中。她還是不過多參與交談,對一些同學的觀點不管贊成與否,臉上始終一片淡然。她安靜的樣子就像是遠離花群與草地的野花,帶了淒迷又有些孤獨悲愴的味道。有同學注意到了,把話題往方雲慧身上引,說過去這麼多年,方雲慧竟然沒一點變化,還是那麼有韻味,有古典的美。這些誇讚入了方雲慧的心,還是激起了一絲微瀾,她不是聖人。只是,多年不和大家來往,一時還無法做到話隨心到,遠沒有馮遠他們收放自如。方雲慧不會像那些庸俗不堪的女人,不管聽到別人的是讚揚還是諷刺,會道聲謝謝,她的臉上依然風平浪靜,叫人看著,多麼強烈的風浪,也很難激起沉靜的她。
聚會結束回到家,沉入到往日的沉寂氣息裡,方雲慧的心裡忽然張惶起來,好像什麼東西要失去再也尋不回來似的。她起身到書房找了幾本書,卻看不進去,感覺家裡的靜寂與她心裡的張惶同時膨脹擁擠著,她被擠壓在其中,有種透不氣來的慌亂。她關掉屋裡所有的燈,把自己橫陳在沉沉的黑暗中。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是馮遠打來的。聚會要散時,馮遠和所有同學交換了電話號碼。接通電話,方雲慧卻說不出話,只等那邊一聲「喂」之後,馮遠一人說好了。可是,馮遠卻沒有話說。電話是他打進來的,他不說話,方雲慧能說什麼?又等了一會,才聽到馮遠問道:「方雲慧你還沒休息吧?」
方雲慧忍不住笑,心想,總不會打電話就為問這個吧。就算休息了,也是接聽你電話啊。
方雲慧微微笑著,下意識裡,她覺得馮遠一定可以感覺得到她的笑。果然,馮遠不好意思了,說:「你別笑我,我也是隨口問的。」
方雲慧就等著,等一句不是隨口說的話。
「誰娶了你真有福氣。」馮遠像是輕歎了口氣,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在沒有燈光,黑得又不是太粘稠的暗夜裡,這樣的口氣,十足的暖昧。誰都聽得出來他話後面藏著掖著的那些話。
這一刻,方雲慧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心神不定了。聚會上,馮遠在談笑風生時,像是不經意飄過來又移開的眼神,她已經感覺到他放出來的電波。那眼神,不單純是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那麼簡單。方雲慧知道馮遠這句話同時也是試探,但她又不好拒絕。她在等馮遠的下一句話,有點像釣魚的人,小魚上鉤了,還想要更大的魚。
她是要上鉤的魚,還是馮遠?
馮遠在電話那邊又說道:「你原來很傲的,從不拿眼神看我們男生一眼,你不知道,我們都很嫉妒周建忠,真沒想到,你們最後沒能走到一起……」
方雲慧的心猛然疼了一下,其實跟周建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對她而言才是真正燦爛的日子,那時她就像一束凌厲的陽光,刺傷不少女生的眼睛。但陽光也會黯淡下來,現在,她不就是顆只能用自己的光芒照射自己的孤寂星星嗎。如果當初不是周建忠,而是一個極不起眼的男生站在自己面前,她一定會被好好呵護的,生活既使不光彩奪目也一定不會這樣黯淡和落寞吧。唉,她輕歎了一口氣道:「人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否則,我寧願沒有當初的風光……」話一出口,她收不住了。她說自己是個匱乏的女人,生硬,不自然,沒有色彩,對生活倦怠,對未來茫然。她說的很快,快得自己都聽不清在說什麼,她不確定究竟這些所說的是自己真實的想法呢,還是想找一個能讓自己說下去的話題。直到馮遠那邊一聲不吭,方雲慧才意識到自己過了,趕緊挽救。要知道,這種挽救方式,只能越抹越黑,因為你把自己剖開一瓣一瓣放在別人面前了,還想叫人家怎麼理解?方雲慧自知失言,後悔得要死,幾句勉強的告別後,蒼促收線。
馮遠回上海後,方雲慧心裡一直不安,總想著把跟他說過的那些話彌補回來,打電話不妥,有此地無銀之嫌,還得搭上長途費,不划算。可不說,又像石頭似的壓得她心裡又沉又悶。她用手機發短信給馮遠,並且措辭慎密,不讓馮遠看出她是有意為之,又要知道她的真實用意。馮遠對方雲慧的短信內容並不感興趣,但回短信的熱情卻極其高漲,有事沒事會發一些好玩的,言情的,帶葷的短信,有時候也自己寫,是那種粗看很普通,細細品味卻能叫人琢磨出另外一種味道。遇有這種短信,方雲慧回復也及時,兩人你來我往,郵路極為通暢。一來二去,方雲慧對馮遠的短信竟然有了依賴,一天不見他的短信,像丟了魂,心神不定。林勝利出差回來的日子裡,方雲慧居然也盼著馮遠的信息。一個女人盼一個男人的短信,這種感覺很不好,方雲慧想把這種盼望連根拔掉。沒有根須的東西,是存活不了的。可偏偏她拔不出來。她甚至換了一張電話卡,但鬼使神差,她忍不住把新號碼又告訴了馮遠。他們的短信交往依然如故。
後來,方雲慧把自己的想法發給馮遠,他回得很快,也很不要臉。他說:「雲慧,你是不是被我的魅力征服,愛上我了。」
原來還半遮半掩著,一下子捅破,也並不令人沮喪,甚至,還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方雲慧也不要臉了,反正又不在當面,沒有尷尬,比直接說要輕鬆得多,不算難為情。她回道:「你呢,是不是被我迷住了?」
這次,馮遠過好長時間才回過來,說:「希望是這種感覺!」
這句話刺痛了方雲慧。希望是這種感覺?她對他日思夜盼,而他居然連自己的感覺都不能確定。數年前她輕而易舉地征服了令眾多女生瘋狂的周建忠,難道她現在連個當年膽小害羞,只會單想思的馮遠都征服不了?她心裡被悲傷和屈辱堵得嚴嚴實實,她受不了這份戲弄。她把這當成了戲弄,獨自流了一通淚,關掉手機,不再理馮遠。
但馮遠的短信卻瘋了似的追過來,第二天一開機,方雲慧的手機裡被短信塞得滿滿當當,全是馮遠對她的想念。他說原本還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她迷住了,可昨天一直等不到她回信,他心裡的那個煩躁啊,弄得他什麼都不想幹了,腦子全是她的模樣。他說他要豁出去了。
方雲慧自然又被感動,她乾涸的心田著實需要滋潤滋潤。他們之間就這樣開始了新的生活內容。
有次,林勝利出差去上海參加一個研討會,時間比較長。馮遠專程從上海趕來看望方雲慧。挺有意思,兩個男人就像互換。時間是方雲慧給馮遠選擇的,她讓他到這面後不要告訴任何同學,就見她一人。他們像地下工作者,在賓館接上頭。一進屋,馮遠伸開雙臂,熱烈地擁抱方雲慧,卻被她推開了。
馮遠很尷尬,故做輕鬆地說:「怕什麼,這裡沒外人,就咱倆。」
方雲慧羞澀地把臉轉向一邊。馮遠從後面擁住她,臉貼在她的脖子上說:「要不,去你家裡要踏實些……」
方雲慧觸電似地甩開馮遠,回轉身瞪大眼睛衝他叫道:「你要幹什麼?去我家裡?」
「你不是怕別人在這看到嗎?」
「看到什麼?」
「咱倆在賓館……」
「馮遠,你要幹什麼?你別往歪處想,我有丈夫,他很優秀,很愛我,我也愛他。」
「可你也說過愛我。」馮遠下不了台,湊上去又擁抱住方雲慧,說,「我是聽憑愛的召喚,為愛而來的。」
方雲慧這才表現得柔和了一些,她抓住馮遠的手說:「我是說過愛你,我現在還要說愛你,真心地愛你。可是,愛是純潔的,可以佔據整個心靈,但不一定要那樣……做出格的事,我得對得起林勝利,他是無辜的。」
馮遠異常憤怒,他將方雲慧推倒在床,並沒撲上去。他靜靜地看著方雲慧足足有兩分鐘,然後收拾自己的東西,背上包就走。
方雲慧從床上蹦起,撲過來抱住馮遠,哭泣道:「我是真心愛你的,馮遠,難道,愛必需那樣表達才叫愛嗎?」
馮遠站住,回轉身冷笑一下,說:「難道,我就不是無辜的?」
方雲慧沒追上馮遠,給他手機發短信,他不回,打他手機,也不接,後來,他還關機了。回到家裡,方雲慧覺得委屈,撲到床上哭得昏天黑地。到了夜裡,實在受不了痛苦的煎熬,她給林勝利打電話,叫他馬上回來。
林勝利問方雲慧這麼急,到底怎麼回事。
方雲慧說:「我快死了,你不趕緊回來,就為我收屍吧。」說完掛斷電話。
林勝利沒領教過妻子的這一面,心裡著急,再撥回電話,方雲慧不接。林勝利怕出意外,當即請假,買上返回的機票,他又給方雲慧打電話,還是不見接,只好發短信,告訴方雲慧他坐明早第一班客機,上午到家。
經過一夜煎熬,方雲慧平靜下來,覺得自己有點過分,早晨起來仔細打扮一番去機場接丈夫。林勝利見方雲慧一臉平和,也沒怪她的意思。兩人回到家,林勝利問方雲慧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卻說:「你說真話,你老婆人很差嗎?」
林勝利笑瞇瞇地說:「這是誰說的,真沒眼光。」他左右打量方雲慧一番,雙手捧住她的臉說,「在我的眼裡,我老婆無人能敵。」
方雲慧哭了,含淚又笑了:「難道我只是在你眼裡才美麗嗎?」
林勝利掏出紙巾給妻子擦拭眼淚,紙巾很快被洇濕透。
當夜,方雲慧見林勝利急不可待的樣子,她卻沒一點感覺,在丈夫整個運動的過程中,她一直在想,如果這個男人是馮遠,她會不會很快樂?
她沒試過,當然她不可能去做這樣的嘗試。她知道,她傷了馮遠的自尊,可她沒做錯呀,他的要求太赤裸,她接受不了。她絕不希望人家提出這種要求。可是不知不覺地,她捫心自問,自己還是真心喜歡馮遠的,他的出現,使她改變了以前自閉的生活方式,跟生活真實地接觸上了。儘管馮遠耍花招,一直掩蓋著他的真實面目,但得承認,與馮遠交往的這段日子,對她是新鮮的。她有快樂的感覺。
她懷念新鮮的感覺。
林勝利住了兩天,見方雲慧沒什麼不對勁,就放心地趕回上海繼續參加研討會了。留方雲慧一人在家,什麼事也不想做,不知怎麼回事,她特別想念馮遠,忍不住給他發短信,誠懇地請求他原諒。
這封短信發出,方雲慧沒收到馮遠的回復,實在等不下去,她打他的手機,裡面告訴她,對方已關機,叫她稍後再撥。稍後到什麼時候,方雲慧心裡沒底,有一天,她再撥馮遠的手機,裡面終於告訴她,對方已經停機。
這下,方雲慧的自尊受到傷害,她焦躁不安,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便請假回了一趟父母家,在芙蓉裡待了幾天,她的心裡才慢慢平靜下來,又回復到從前的狀態。沒有期待,沒有激情,像一朵被風吹過、雨打過的花朵,沒有完全綻放,就又一片一片聚攏,花朵自然不再是最初花骨朵那般鮮亮清麗,卻總還算艷麗,但誰又知道,花瓣裡面已是一片凋零之色呢。等林勝利從上海回來,溫存她時,她的心才會一點一點地變得暖起來,柔起來。在經歷馮遠之前,方雲慧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是個多情的女人,她的內心深處,是怎樣的渴望著被愛,馮遠義無反顧的離開,啟動了她那扇封閉的門,當她緊緊擁著林勝利,終於覺得這個男人就是她的山,她的海。
林勝利覺察到方雲慧的變化,還以為她回一次老家,心理上受了刺激,忍不住對她湧出憐惜之情。方雲慧跟他無數次講過芙蓉裡老家的故事,那故事是心酸的,是掙扎的,在那樣一個小小的環境裡,他知道,被人鄙視的感覺。那感覺一直影響著方雲慧,要不然,她不可能在省城與回芙蓉裡判若兩人。他其實很能理解隱藏在她內心深處那深深的寂寞,正因為如此,他才總是想方設法讓方雲慧快樂起來。
方雲慧以為自己對馮遠真的動了真感情,可過後一回味,才覺出那不過是潛意識裡對過於孤寂且有點平鋪直敘的生活製造出的一點喧鬧,一點懸念,一點轉折而已,當她心裡趨於平靜,偶爾想起馮遠,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有過此種熱情。如果有,為什麼在她的心裡沒留下一點痕跡,像周建忠一樣,一旦出現,連記憶都帶著疼,更帶著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