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龐老頭叫方雲慧直接從銀行把錢匯走,不要提現金,那樣安全又便捷。但方雲慧不肯,她沒見過十七萬現金堆在一起有多少,她想看看。另外,她想親手把錢送回家,心裡才踏實。營業員從櫃檯裡給她推出十七捆人民幣時,她心裡一下子滿了,那種滿叫她說不清。在營業員面前,她裝作見過大世面,一副經常與錢打交道的老成樣子,不點錢的數字,卻歪著頭說:「給我全部過一下驗鈔機。」
營業員瞪大眼睛說:「這都是封好的,蓋著金庫的章子呢,絕對不會少的。」
「我沒說會少。」方雲慧理由充分地說,「我是怕有假鈔,我說的是萬一。出了這個門,可就說不清了。」
「絕對不會有萬一。」營業員不耐煩地說,「你就是拿出銀行的門,發現有一張假鈔,回來我都給你換,能說得清,上面有編碼,順序都沒打亂,我絕對認賬。」
老成沒裝好,倒鬧了個心裡不痛快。營業員的態度使方雲慧突然改變了計劃:她不想送錢回家。但她不想再通過銀行匯款,就沖這態度,她都不想叫銀行掙這筆匯費。一時,她也忘記了安全不安全,竟然抱著裝有十七萬元的紙袋,繞了一大圈,跑到郵局。她親眼看到,郵局的營業員看了看錢捆上面的印章,很信任她,連數都沒數,直接點了十七個捆數,就給她辦理匯款。這叫方雲慧心裡舒服了點。終於完成了一件大事,可以想像得到,母親和大哥,還有弟妹們收到這筆錢該是怎樣的開心,沒有負擔的日子,誰過得不輕鬆呢。按理,她的身心也應該是輕鬆的,可是,走出郵局大門,看到初冬的陽光洞悉人間一切似的,恬淡地掛在天上,方雲慧忽然淚流滿面。淚水滴在手裡捏著的那張匯款收據上,落下一個又一個圓圈,像眼睛似的看著她。
此時,方雲慧只想回家,蒙頭好好地大哭一場。
方雲慧沒有大哭,連眼淚也不流了。她為什麼要哭?她堅信自己沒有錯。錯的只是命運,把她推向這條路,叫她這樣走的。她沒有辦法不走。
往前走吧。該和林勝利有個了斷了。
龐老頭給方雲慧找的這個姓江的律師果然厲害,他在法庭上提出疑問,要法官核准林勝利的存款數,然後再判雙方離婚。方雲慧不知道江律師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休庭後問他。
江律師對方雲慧說:「法律講的是公正,如果你丈夫在此之前,在存款數上做了手腳,與你分割的只是一部分,你可就吃大虧了。」
方雲慧說:「我們的收入有數可查,還養著房子的月供,他做不了手腳。」
「這倒不一定。」江律師說,「現在很多單位的隱形收入比工資高得多,你不清楚他的這塊收入,只是光從表面計算,當然不會有多少。但問題是他先提出的離婚,你們的收入又是他掌管著,他把做不了手腳的那部分給你留下來分割,剩下的轉移走,你不虧誰虧?我要做的就是不能叫你輕易吃這個虧,得與他平分所有財產,包括存款。不然,你不吭聲,他說有多少你就是多少,他不但不會同情你,還會背過你送個綽號呢。」
「什麼綽號?」
「傻逼!」
方雲慧怎麼會當這個傻逼,她問江律師,怎樣才能弄清楚林勝利還有別的存款?
江律師說:「這個幾乎辦不到。人家打的是有準備之仗,難叫你查出來。法律最重要的是講證據,拿不出證據你就是知道他有一百萬一千萬也是白搭。一是銀行得為儲戶保密,不可能給你出具他有存款的證明,二是縱使可能,對方準備充足,有可能早就把款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你到哪裡查?」
「那我怎麼辦?」聽江律師的話,好像林勝利真的轉走了上百上千萬錢似的,方雲慧心裡忍不住生出急迫來。
「你先別急,聽我說完。我覺得,你唯一的辦法,就是拖,他不是已經與別的女人在一起嗎,非得把他拖得半死不活,到最後只好拿出錢來息事寧人。」
方雲慧這才明白了,律師就是攪屎棍,不臭的時候就攪攪,讓臭味一直瀰漫著不散。
婚暫時離不成,財產分割調解不了,法院撤銷了立案。方雲慧不急,林勝利看上去也不急了。他急也沒辦法。只是,他基本上不再回家,與方雲慧徹底分裂開了關係。
龐老頭還在那頭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方雲慧離婚後,他們有更自由的空間呢。儘管林勝利不回家,但方雲慧做不到還沒離婚就隨便帶男人回家,她可不願叫林勝利拿住把柄,無論如何,她表面上要做得乾乾淨淨。這下,龐老頭不幹了,介紹江律師的餿主意是他出的,沒想到給自己出下了難題。他把江律師臭罵一頓,以為他們相識,會幫他把事做得圓滿快捷些,沒成想好事竟叫他做成壞事,本來關係還可以鬆動鬆動,如今方雲慧為了不讓林勝利拿住她的把柄,竟連他們之間的關係都要暫時停下來。還不是弄巧成拙嘛!龐老頭可不願是這種結局,他叫江律師不要再參與這件離婚案。然後,龐老頭反過頭再做方雲慧的工作。他和方雲慧沒有婚姻關係,只在一起做做好事,反正林勝利也不回家,只要他們小心點,不讓人瞧見他們在一起,為什麼不能去她家裡?他們做得隱秘,她家那兒又沒人認識他,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做。方雲慧卻不聽,她不願在這個關口上把自己推到刀尖浪口中。龐老頭前後左右沒有機會,急了,直催方雲慧快點離婚算了,算計什麼呀,那才能多分幾個錢?這樣干拖著,把自己拖得年齡越來越大,有什麼好?
這話方雲慧不愛聽。什麼叫才多分幾個錢?什麼叫年齡越拖越大?難道我離婚了,你能娶我?你只是為玩我方便!哼,把我當什麼了!再說了,你不過利用職權給我借的公款,又沒送給我十七萬,沒在我身上貼上你的標籤,憑什麼我離婚了,只供你玩?方雲慧心裡很不舒服,雖然沒當著龐老頭的面說出來,但心裡已經對老頭沒了一點好感,與老頭說起話來也沒有了開始時的嬌順。時不時地,她還在言語裡對老頭有些摔摔打打的意思。
龐老頭看出了方雲慧心裡的不快,還以為她也為不能和林勝利順利離婚而發愁呢。但方雲慧似乎沒再給老頭這樣自以為是的機會,有天,她斷然拒絕了龐老頭約她去辦公室做好事的邀請。
龐老頭耐著性子,請了幾次,都沒請動方雲慧,才知道她是真的鬧脾氣了。龐老頭很惱火,但又沒法,總不能當著同事的面,把她拖進自己的辦公室吧。就是可以拖,她不配合,也是白搭。你以為你是二十郎當歲的小伙子,想做好事就能做成?
龐老頭一氣之下,停止了方雲慧的項目研究,理由是她的資歷不夠,他想以此制約方雲慧,然後等她主動送貨上門。老頭端起架子,又回歸了組織的嚴肅面孔。方雲慧的強勁上來,才不吃老頭的這一套,她堅決不求龐老頭。不讓參加研究小組就不參加,累死累活,東奔西跑,到頭來成功了,全是那些教授副教授的成果,能有她什麼事?要說有好處,也就是最後項目完成,攤上點獎金,可拿到自己手上的獎金,不過幾頓飯錢而已。反正,錢已經借上,解了燃眉之急,至於以後,再說吧。
方雲慧與龐老頭的「感情」出現了危機。龐老頭見方雲慧不回頭,才知這個女人的心是什麼做的,但錢已借出,現在往回要,簡直是天方夜譚。再說,他也怕把事鬧大,無故再生出事端。但龐老頭心裡氣恨不過,又罵江律師。江律師不幹了,律師費沒掙著,還三番四次挨罵,他是律師,又不是街上要飯的,你想罵就罵啊?終與龐老頭爭執起來。這種爭執沒法訴訟法庭,結果,兩人反目為仇,不再交往。
二十五
方雲麗去菜市場買豬腳、魚,要給妹妹燉湯喝,這些都是催奶的好東西,妹妹身子虛,沒幾口奶水,才餵了幾天奶,乳頭就被孩子嘬得裂了口子。吸不到奶水,孩子餓得直哭,給她沖奶粉又不容易消化,早產兒本來就比正常分娩的孩子底子薄,更需要營養豐富的母乳餵養。大人孩子都要補,可補也得有錢才行啊!方雲麗掂量掂量手中的錢,這還是前兩天雲雪單位送來的當月工資,除此,已經沒有其他的錢了。
方雲麗歎了口氣,她是自願來侍候妹妹的,自然也就不可能跟妹妹要工錢,可自己家那一頭,男人這段時間也沒掙到什麼錢,兒子學校又隔三岔五收一些說不來名堂的費用,她又沒經濟來源,男人為此都跟她叫急了。前兩天雲剛還打電話找三姐,要她先借點錢,還醫院的一部分醫藥費,說他二姐已經在省城想辦法,很快就會弄到錢的,他實在被醫院逼得快崩潰了。雲剛還不知道雲雪這面的情況,想來想去,也只有三姐的經濟相對寬裕些。電話是方雲麗接的,當時就跟弟弟大發脾氣,說他太不懂事,眼見著三姐都早產了,身體虛得像一張紙,他連來看都沒看,居然還借人家的錢,是不是人啊。方雲剛被大姐訓得唯唯諾諾,忍了半天,還是說出一句話,那也不能你們都忙別的事,把父親的醫藥費扔給我一個人啊!方雲麗張了張嘴,再沒罵出來口,甩了弟弟的電話。
方雲剛說得沒錯,自上次大家不歡而散後,方雲麗連想都沒想過父親醫藥費的事。其實,方雲麗真不是有意避開父親的醫藥費,她實在是沒有能力,甭說十幾萬,就是幾萬,幾千塊錢她也拿不出來,以前家裡還多少存下一點款,後來他們夫妻都相繼下崗,兒子的開銷也越來越大,那點存款就一點一點沒了。父親生病期間,她也有心拿出幾百塊錢給父親,錢不多,多少能安撫一下父親的心。可丈夫不同意,黑著個臉,像她拿了幾萬塊錢似的。當時她跟丈夫大吵了一架,拿著六百塊錢硬去了醫院。
可到醫院門口又猶豫了,想一想攥在手心裡的幾百塊錢是自己一家兩個月的伙食費啊,給了父親,可能連兩天的藥費都不夠。權衡來權衡去,她終於還是把六百塊錢拿出來了。她恨自己自私,只顧自己的家,卻不管病中的父親,但她有什麼辦法呢,她就是這麼一貧如洗,說來說去,誰讓她嫁了個這麼個無用的丈夫。如果當初她擰著勁嫁給陳明祖,現在哪會受這個窮,她吃得好穿得好,不用操心,不用這麼斤斤計較,臉蛋肯定比現在看上去年輕,她會過得很快樂,父親生病住院,她想都不用想,拿一張銀行卡交給醫院就行……方雲麗被自己的想像逗弄得自顧笑了起來,笑過後,又難過,就像一個價值連城的珠寶,本來攥在自己手裡,卻硬生生叫自己當做石頭給扔掉了。
說起來心裡真不是滋味,有一次回娘家時,在芙蓉裡街邊與陳明祖偶然相遇,那時方雲麗的樣子有點疲憊,神情間是不知前途的茫然。她沒注意到站在街邊的陳明祖,是他主動打的招呼,他要請她到路邊一家冷飲店坐坐,說說話。她沒拒絕,手還下意識地搓了把臉,撥弄了幾下頭髮,扯扯身上不夠整潔的衣服,她不想被人家小瞧。在那個冷飲店,陳明祖給要了好幾種她叫不上名字,花樣俏麗的冰激淋,她看過價目表,合起來好幾十塊錢呢,她不是特別喜歡吃冰激淋,可那幾十塊她也不想浪費,硬是一口氣把那幾個冰激淋全吃了,吃得渾身冰涼。自始至終,陳明祖都是笑瞇瞇的,也不說話,望著她吃完,才遞過來一張紙巾,紙巾上面印著暗花,又漂亮又柔和,她擦過嘴後都捨不得扔掉,一直攥在手心裡。
「我知道你過得並不好。」陳明祖等她擦過完嘴才開口說話,第一句話就捅到方雲麗的心窩裡,她差點就淚水欲滴了。
「不,我過得很好!」她硬撐著說。
陳明祖笑了一下,洞悉一切似地說:「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咱們都是鄰居,沒必要客氣。」他給方雲麗遞過來一張名片,說以後要找他就可以打上面的手機,隨時都開著機。
方雲麗接過名片粗粗看了一下,上面有六七個頭街,光總經理就有三個。她不好意思細看,匆匆把名片塞進口袋,借口有事,急急地走了。
那次以後,方雲麗心裡就更不平衡,回家看丈夫的樣子,一副死魚眼樣,怎麼看怎麼不順眼,臉陰得能滴下水來。自從她沒出去工作,光顧著照顧妹妹,把家扔給丈夫一個人,他本來就有意見,見老婆回到家還不給好臉色,他也生氣,摔摔打打的,兩人免不了又是一場爭吵。吵過,方雲麗只能獨自流淚,恨自己當年鼠目寸光,恨父親對自己婚姻的強權干涉,也恨妹妹方雲慧的從中干預。但恨過之後,一切還是照舊,日子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
可是有時候日子就是跟你作對,偏偏不叫你好好過。
方雲雪的孩子快滿月那幾天,陰了一段時間的天氣忽然好得有點不著調,都有些初春的意思了。陽光極其安靜,天空不見一絲風。因為孩子是早產,體質比足月分娩的嬰兒要弱,所以近一個月來,方雲麗沒有把孩子抱到屋外過。這天天氣好,她想把孩子抱到戶外曬曬太陽。誰知道,抱到外面也就十幾分鐘,孩子竟然受了涼,當晚咳個不停,吃多少奶吐出多少,把方雲雪嚇壞了。姐妹倆半夜把孩子送到醫院一檢查,是急性肺炎,當時就轉入病房住院治療。方雲麗心裡的那個悔,腸子都悔青了,好端端地她把孩子抱出去曬乾什麼太陽?真是造孽。但後悔
於事無補。
由於體質過弱,住院治療了兩天,孩子的病情也未見好轉,醫院要方雲雪將孩子轉入省城醫院,說那裡的醫療條件比他們醫院好,就是住院費用比他們高一些。
方雲雪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欲哭無淚。她不是不願把孩子送到省城醫院,而實在是她手頭沒錢沒有這個能力。單位已經給她借了醫藥費,她坐月子期間單位也派人送來一些錢,可這些錢所剩無幾,這要轉院,錢從哪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