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之行終於結束。
剛回到省城,林勝利的電話就追了過來。在北京幾天,是方雲慧完成大事的關鍵期,她不想被誰打擾,基本上關著手機。林勝利電話裡的聲音有些氣急,說已經過去這麼長時間了,人家毛秘書長被醫院的事弄得焦頭爛額,她倒好,連電話都關掉,難不成還真的想要賴掉這筆醫藥費不成?
方雲慧聽著很生氣,冷冷地說,她現在正在想辦法,但總得容她有段時間來籌錢,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現在是一貧如洗,如果他要再催,她還真的考慮一下把這筆賬賴掉呢,反正現在她也沒什麼可顧慮的。林勝利一聽還真不敢多說,怕把方雲慧惹急,她可能真會做出這種事來。毛秘書長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出面的,人家也是好心,他不能叫人家為這事下不了台,更不能為此耽誤了前程。林勝利只得恨恨地嘀咕道:「方雲慧,你夠狠!不過希望你真別把事做絕,你們方家可只有你一人在省城。」說罷,掛了電話。
倒也怨不得方雲慧跟林勝利說賴話,她心裡也急,在北京這幾天,龐老頭一心只想和她尋歡作樂,絕口不提錢的事。還是方雲慧擔心涼了黃花菜,催著他去把項目拿回來,理由也很堂皇,說是怕在北京呆的時間太長,單位裡有什麼事沒有領導可不行,何況孤男寡女出來,別人會說閒話的。龐老頭多少還是顧點顏面的,聽得出裡面的道理,何況錢還在他手上,方雲慧自然也就被他拿捏著。
從北京回來,龐老頭還是不提借錢的事,方雲慧暗示了幾回,不知道老頭是人老忘性大,還是裝糊塗,每次都岔開話題說別的事,她又不好直截了當地問,急得坐臥不安。林勝利又來過幾次電話,方雲慧一看號碼,索性摁掉不接。手頭沒錢,拿什麼還醫藥費?免不得又要和林勝利打一場口水仗,最後兩人都不愉快。
方雲慧不接電話,林勝利不免又有想法,乾脆回家堵方雲慧。方雲慧被林勝利黃世仁一樣的逼債方式惹得火起,她衝進廚房,拿了一把菜刀遞到林勝利跟前,說林勝利你這樣逼我,不如拿刀結果了完事。反正我現在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沒什麼勁。林勝利被亮閃閃的菜刀嚇了一跳,再看方雲慧一臉疲憊憔悴的模樣,還真有些於心不忍,終究是做過幾年夫妻的,實在也狠不下心來。他歎口氣,說回去再向毛秘書長解釋一下,讓醫院再寬限一段時日,她也不要老拖著,人家毛秘書長有他的難處,趕緊發動關係能借的都去借錢吧。
方雲剛打來電話。電話裡他吞吞吐吐的,半天沒說出一句囫圇話來。方雲慧耐不住,問:「雲剛你是不是催醫藥費呀?」
方雲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句,說:「姐,醫院又催我好幾回了,說要再不還,就派人來盯著我。」
方雲慧不敢給弟弟說得太死,陪了龐老頭幾天,老頭還沒給她准信,她只得說她還在想辦法呢。
方雲慧愁壞了,她能到哪裡去想辦法?要像林勝利說的那樣去借,若有地方早就借了,何苦耗到現在被龐老頭釣魚似的一直釣著。她現在只能依靠龐老頭了。
可此時的龐老頭似乎已忘記自己還代表著組織,他只是很個人地不斷給方雲慧手機發一些肉麻兮兮的短信,短信的後面要附上他們幽會的時間,以此提醒她不要忘記。回來後,他們沒地方幽會,到賓館開房怕碰到熟人,只能在老頭的辦公室,那裡相對比較安全,插上門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裡面幹什麼。但是,辦公室的床太小,躺兩個人很擠,還得聽著門外的腳步聲,擔心有人來敲門。為此,龐老頭很鬱悶,催方雲慧快點辦離婚手續,他就可以放心地上她家去做好事了。
陡地,方雲慧的氣上來了,心想,你光知道做好事,別的就不管了?有了情緒,對龐老頭有意無意地會擰著勁。龐老頭感覺到方雲慧的情緒變化,撫摸著她說:「怎麼,你又不想離了?那種用情不專的男人,你有啥可留戀的,利索地拋開他,你的好生活還在後面呢。」
方雲慧搖搖頭說:「我對林勝利已經死了心,只是,我們之間分割起來很麻煩。」
「有啥麻煩的,我有認識的律師,叫他幫你辦,你吃不了虧,十成財產怎麼也得幫你弄回七成。」
龐老頭說得坦然。看來,老頭真把借錢的事忘記了。方雲慧心裡很不舒服,她可不能賠了身體又折兵,她已經在初戀男友那裡有過這樣的經歷,豈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不行,得想法給老頭提醒提醒,他要再恁裝不明白,她準備豁出去跟他鬧一頓,反正身子都給了,臉也可以不要。錢的事是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不光林勝利、毛秘書長那裡不好交待,弟弟和媽媽那裡她已做過保證,不能讓家人再度陷入沉重的醫藥費負擔之中。
方雲慧先不直接給龐老頭說錢的事,在關係還沒破裂前,那樣的口不好開。你陪人家睡覺了,原來就是為了錢啊,像什麼?情急之下,她想出一個旁敲側擊的辦法。這天,去龐老頭辦公室幽會前,她給手機定了鬧鈴。兩人正待寬衣解帶,要行好事,方雲慧的手機響了,她迅速抓過手機,裝作接聽來電,對著電話說了幾遍「再緩兩天,再緩兩天,我們領導已經同意借錢了,這兩天就辦!你放心,絕不再拖延!」算是將了老頭一軍。
龐老頭扯起衣服狠狠地往身上套,一臉的不高興,待方雲慧「掛機」,他忿忿然道:「做好事時關機,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不長記性。」
方雲慧抱住老頭,撒起嬌來。她都被自己的撒嬌聲激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可龐老頭卻買這個賬。他把提起的褲子又往下脫,邊脫邊說:「不就欠幾個醫藥費嗎,看把你緊張的。我是項目組長,已經給財務上說過了,這兩天項目經費就到賬,第一個先解決你的問題,做好事嘛。」
二十三
方雲雪出月子那天,姜東德仍沒見蹤影,這一個月時間,他完全失蹤了,沒回過家,沒打過電話。方雲麗起初還有些擔心,是不是出什麼事了?生意人通常容易被一些不軌之徒盯上,不會是叫人綁架了呢?可又不像,若真是這樣,也會有電話打過來索錢啊,沒一點動靜就表示沒什麼事。方雲麗還試著撥了幾回姜東德的手機,手機裡一直都是那個不知疲倦而又彬彬有禮的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老婆剛生完孩子,正是需要丈夫照顧的時候,他卻連個人影都找不著。方雲麗很生氣,問妹妹姜東德的廠子在哪裡,叫你姐夫把他找回來,天底下哪有這種絕情的丈夫啊!
很奇怪,方雲雪居然不生氣了,不但不生氣,反而能做到心平氣和,好像這個男人沒有蹤影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與他原本就不是一類人,不但相識的記憶如此模糊,就連人家的生活狀況她都所知不多,這樣是怎樣的一段婚姻?自己還曾將這段婚姻在家人面前粉飾得那麼美滿,她其實是在跟二姐鬥氣呢。她不喜歡父母把二姐當成炫耀的資本,動不動就拿來在人前展示,展示得多了,再沒人願意閱覽時,便攤在家裡,叫所有人都不敢碰觸,又繞不過去,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聽著、感受著。對於媛媛的出世,方雲雪起初和家裡人一樣,像一件心愛的東西突然間被蒙上塵垢,要想方設法擦拭去遮擋的感覺。而當一切平靜下來,方雲慧依然還是方雲慧時,她又恨了起來,甚至希望全世界都知道自己的二姐有個私生女,這樣,二姐就神氣不起來!所以當外表光鮮而又事業有成的姜東德向她求婚的時候,雖然之前二姐有過善意的提醒,她不在意,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也不完全賭氣,她覺得姜東德是優秀的。一個優秀的男人哪個女人不喜歡?她以為自己的婚姻和二姐的婚姻能夠對比,可事實並沒有可比性,只要二姐和林勝利回芙蓉裡,他們絕對是無可比擬的亮點,方雲雪無論做得怎樣賣力,她也逾越不過自己的二姐。
姜東德不明白方雲雪的心思,方雲慧和林勝利回芙蓉裡次數不多,他倒是樂意和這夫妻倆聊天,只是方雲慧對他有點冷淡,好像他是闖進這個家的不速之客,與他有一段很大的距離。姜東德不在意,跟林勝利談話更放得開,都是男人嘛,何況跟省城工作有辦事能力的親戚把關係攀熟一點,說不定,對他以後也有好處。有意無意地,姜東德在妻子面前就會誇一誇妻姐夫妻,說他們男才女貌,倒是很般配。好話說得多了,方雲雪心裡就惱火,有次脫口而出道:「般配什麼?那是林勝利不知道我姐有個私生女。」話說完,卻又後悔得不行,任姜東德怎麼問也不肯再多說一句。
孩子早產後,姜東德在醫院守了兩天,兩天裡也不是照看方雲雪,只趴在早產兒看護病房的門玻璃上瞅那孩子。在看護病房的嬰兒搖籃裡,孩子柔柔的一團,看得他心裡軟軟的,回來就跟方雲雪說,原來孩子出生時是這樣的,那麼小,那麼柔軟!他臉上的表情方雲雪說不清楚是什麼,是幸福,是快樂,還是沮喪和茫然。
兩天後,姜東德就不辭而別,不知去了哪裡。
方雲麗急得上火,兩個嘴角冒出一大串水泡,妹妹早產,妹夫連個影子都沒有。住了半個月的院,出院時方雲雪要大姐到她家裡去取存折,方雲麗把妹妹家翻了個底朝天,甭說存折,連一張面額超過十塊的紙幣都沒見到。她急吼吼跑回醫院,問妹妹是不是記錯了,家裡的錢都攢到了卡上?她倒是翻出兩張銀行卡來。方雲雪打了幾個電話一查,這才明白,姜東德把她的錢全取走了,一分沒留。姜東德除了給她買過幾件衣服外,從沒往家裡拿過一分錢,存折上的一萬多塊錢,都是她平時節約下來的工資和獎金,父親生病和喪事期間,她和姜東德去取過五千塊錢,姜東德知道密碼。她的錢都存在自己上班的銀行,她的同事都認識姜東德,一聽說是取給方雲雪生孩子用的,二話沒說,全給取了出來,拿了大信封袋子給姜東德裝好,說了好多祝福孩子的話。
可誰能想到,姜東德會連個人影都沒了呢。
那一刻,方雲雪所有的矜持或者說堅強瓦崩了,她撐不住了,哭得驚天動地,父親去世她也未曾哭得如此傷心欲絕,把同病室的一個孕婦驚得不敢說話。方雲麗嚇壞了,月子裡是不能隨便傷心痛哭,會落下病根的,老人都這麼說的。可方雲麗沒辦法,父親的醫藥費還欠在市裡最大的醫院裡不知怎麼辦呢,現在雲雪的醫藥費又沒著落,找不著姜東德的人,這樣的爛攤子怎麼都叫她們姐妹攤上了?哭了一會兒,在方雲麗又勸又哄下,方雲雪慢慢平靜下來,恢復了她的冷靜,給單位打個電話。單位派人把醫藥費送過來,才算解了圍。
回到家一看,亂糟糟的一團。方雲雪咬緊牙,竭力不讓眼淚落下來。方雲麗把懷裡才十幾天的孩子交到妹妹手裡,開始整理起屋子來。十幾天沒人住,屋裡的桌面沙發上積了薄薄一層灰塵,怕嗆著孩子,方雲麗要妹妹先進臥室。
臥室向陽,冬天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落在寬大的床上。方雲雪一進來,陽光裡立刻飄起一股塵煙,安靜而落寞地飛舞著。她把懷裡安睡的孩子輕輕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冬天了,再溫暖的陽光也沒有多少溫暖了。孩子睡得很熟,小嘴嘬起來,皺皺的臉已經變得平滑、細嫩,像豆腐腦似的又白又柔,方雲雪小心地用手觸碰著女兒小小的臉蛋。女兒似有感觸,嘬起嘴居然向兩邊翹了翹,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方雲雪心裡酸酸的,女兒的五官還看不出來長得像誰,她希望跟她更像一點,一個剛出世父親就失蹤的孩子,還是不要有父親的影子才好。
姜東德到底為什麼要離開呢?方雲雪想不出來理由,如果說他們一開始的結合就是錯誤,那麼他的離開就是必然的,可他為何要選擇在孩子出世以後再離開?
方雲麗打掃好客廳,又拿著抹布、拖把進來收拾臥室,方雲雪衝著姐姐搖搖手,示意不用打掃。方雲麗卻不聽,用濕濕的拖把開始拖地,一邊拖一邊嘮叨:「雲雪,你別坐在外面,快到被子裡去,你現在還是坐月子,女人月子坐不好會落下很多病根。以後你要多吃點好的,補補身子,身子骨好了,孩子的營養就跟著有了。東德去了哪裡你也不說,家裡的錢也沒了,你說以後這日子……」沒嘮叨完,大概發現自己說得有點碎,趕緊住嘴,拿起抹布開始抹桌上的土。
方雲雪任由姐姐說,姐姐的照顧叫她心存感激,可她真的沒話可說,姜東德的底細她至今都沒摸清楚,按說姜東德是不缺錢花的,他承包的那個鋼球廠雖說是個爛攤子,可姜東德靠著它向銀行借貸了近一百多萬的款,這些款項其實並沒多少花到辦廠上,都在丈夫手裡攥著,但他從不往家裡拿,可他為什麼還要把她辛苦攢的一點錢席捲一空?她想得頭痛了,還是沒答案。
太陽慢慢往西邊移動,屋裡的陽光也越來越單薄,終於,屋裡陰了,也變得有些寒冷。女兒哭開了,是該睡醒的時候了,從醫院到現在,睡了五個多小時。方雲麗進來給孩子換完尿布,又出去做飯。
方雲雪抱起孩子餵奶,望著女兒嘬奶的香甜勁,心裡充滿了母性的溫柔,雖然姜東德以決絕的方式離開,可她並不後悔生下這個孩子。她喜歡孩子。
奶水不多,才吸了幾口,****就癟了,女兒吃奶的勁很大,吮得她****有一種被揪離身體的疼痛,她忍受著疼痛,忽然想到,當初,二姐生下媛媛時是不是也有這種疼痛感?
方雲雪忽然感受到了另外一種痛。
二十四
從銀行出來,方雲慧手上的紙袋子裡,裝了沉甸甸的十七萬元現金。心情不一樣的時候,世界也顯得不一樣了。方雲慧感到今天的天空又高又闊,比平時睛朗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