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幸福 為父親舉辦喪禮 (6)
    六

    這世上好多人的一生,都是在淚水中浸泡著的。侯淑蘭就是這樣的人,她的生活總是莫名其妙地躲不過淚水,先是方雲國一場病莫名地變成了瘸子,接著是丈夫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據工地負責的人說,那是她丈夫自己搭的架子,事故是他們自己釀成,除了幾個喪葬費,幾乎沒給任何賠償,她帶著瘸子方雲國在貧困淒苦中度日。孤兒寡母,那日子甭說有多辛酸了。嫁給方明後,他並沒有給她多少溫情,他一直為自己娶個拖油瓶寡婦心存委屈,可不娶,以他的條件會有哪個女人肯嫁他,侯淑蘭怎麼說也算得上標緻的女人呢。因為總覺得自己的身份比侯淑蘭高,方明把她呼來喚去的使喚著,只有到了夜裡,侯淑蘭成了一個他真正需要的女人時,方明才會表現出白天所沒有的溫柔。侯淑蘭的生活就這樣一直在惶恐不安中度過,這輩子她最感榮耀的,就是方雲慧考上省重點大學後的那段日子,她很自豪,這種感覺使她很亢奮,走起路來也和以前不一樣了,說話的嗓門自然也高了許多,動不動就滿口「我們雲慧怎樣怎樣……」,好像整個芙蓉裡都在以方雲慧為傲。

    不過,方雲慧很快就發現,方家雖然出了她這個重點大學生,但還是沒能徹底改變方家在芙蓉裡的地位。大家根本沒把方家奉為芙蓉裡的「大戶人家」,為此,方雲慧在心裡更加痛恨芙蓉裡這個狹小、骯髒卻又叫她斬不斷理還亂的地方。此時,她望著母親浮腫的眼睛,憔悴的神情,心裡酸澀,她抱著母親哭了,邊哭邊給母親擦淚。

    侯淑蘭任女兒給她抹去淚水,哽咽道:「三兒,媽沒怪你,媽沒見識,可也知道你的穿著是大地方人的祭奠方式,媽從電視裡也見過,我懂!你爸要是知道了,他也會高興的,你怎麼做,他都喜歡,不怨您的。女兒,你要不想穿白孝服就別穿吧。反正這人哪,一輩子也不是全部都活給別人看的。」

    方雲慧很驚異母親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家庭婦女,能有如此睿智的看法,這是她沒想到的。在她的心目中,母親一直是世俗的。但是,方雲慧還是穿起白孝服,母親越是通情達理,她越不能叫母親在這個地方遭人嘲笑。穿戴起白孝,方雲慧來自省城的痕跡和氣息便被孝服完全覆蓋了,這使她看起來和芙蓉裡的人沒什麼兩樣,她又溶進了芙蓉裡,成了那個曾經穿梭在芙蓉裡街巷的方雲慧。

    快中午的時候,方雲國來了。一見方雲慧,眼圈立馬紅了,叫了聲「二妹!」眼淚就湧了出來。

    比起上次回來,方雲國明顯黑瘦了許多,臉上顴骨高聳,兩腮都塌陷進去了,看上去又老又醜,根本不像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或許是瘦弱的緣故,他的腿似乎瘸得更厲害了,一走路,身子搖晃的幅度都快趕上直角了。

    方雲慧剛止住的淚水又湧了出來,在父親病重的這幾個月裡,是把大哥拖累壞了。方雲慧上前挽住大哥的胳膊,在兄弟姐妹中,她心裡明白,大哥是最喜歡和最疼愛她的。

    這回,方雲國是和老婆一起來的,還沒等方雲慧和大嫂打聲招呼,大嫂已擰過身子從她和方雲國的身邊走過去了。

    大嫂!方雲慧顧不得和大哥說話,收住淚水,趕忙喊。不是方雲慧和大嫂的感情親近,實在是大哥這一段時間為照顧父親而顧不得自家果園,讓大嫂獨自一人打理果園的事叫她心生愧疚,她不主動叫聲大嫂總覺得對不住人家似的。方雲慧回家的次數不多,幾乎不去大哥家,也很少見大嫂,如果不是這數年來大嫂的模樣變化不大,她是很難認出來的。對大嫂的印象,除了當年她和大哥結婚時有些沉黑靦腆的樣子外,方雲慧很多的看法都來自母親侯淑蘭之口。而母親說出來的,大部分是方明的觀點,她對這個媳婦沒啥挑剔的,模樣周正,吃苦能幹就行,配自己兒子方雲國是有些委屈,可這樣的委屈在老伴眼裡卻成了農村人的膽怯和笨拙,尤其是瞅著她身邊的那個孩子,就像是瞅一個仇家似的,眉眼裡儘是嫌惡。所以,自和方雲國結婚以來,大嫂很少回婆家。

    婆婆倒沒啥說的,每次她回來,都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公公方明卻債主一樣黑著臉。寡婦本來就自卑,看公公的臉色,她討厭這個家,來了一回,就不來了,任方雲國求她,哄她,都不肯,還罵方雲國:「你只不過是人家的養子,那裡又不是你的家,幹什麼淨往那裡跑,看人眼色?」方雲國卻很認真地說,一日為父,終身為父,不管養父待他怎樣,他也叫他一聲「爸」,骨子裡還是透著親情的,不然,能養他這麼多年?大嫂很不屑。方雲國說不過老婆那張嘴,蔫著頭到一邊不吭聲,任老婆一個人嘮叨,以後再也不請老婆和他一起回方家。方明生病後,方雲國病前榻後地忙乎,老婆見他只顧不是親生的父親,卻把果園荒廢了,心裡更是蓄了一肚子怨氣和怒火,只要方雲國回家,便要揪著他吵鬧一頓。方雲國性子弱,一般不跟她計較,被她罵急了,也不惱,悄沒聲息地去做事。但這次與以往不同,任她怎樣吵鬧,他不回嘴,卻只顧做自己的事,根本就不聽她的話。

    這次是不得不來,公公去世,找啥理由都說不過去,更重要的,大嫂心裡還有個小算盤,公公修了這麼多年自行車,總會有些積蓄能叫大家分一分吧。帶著這個想法,才跟著丈夫過來了。

    大嫂原本要繞過方雲慧,可聽到喊她,不好意思悶頭過去,只好抹了臉上的不滿之色,調整成一副含了悲意的淺笑,沖方雲慧應了一聲。儘管方雲國時時在她面前誇他二妹能幹,從小就會讀書之類,可她還是對方家老三沒多少好感,這是一種沒來由的感覺,或者是她自覺和方雲慧之間的距離隔得太遠,在她的印象中,方家老三過於頤指氣使,很難接近,是帶了來自省城的傲氣。她不喜歡方雲慧身上的這種氣息。實際上,她並不願意接近方家的任何人,這個在小城裡不僅過於普通,而且甚至比別人貧困低下的家庭,因為她的農村人身份,卻對她表現出一種輕視,她憎恨這種輕視,因這種憎恨,她把最初對方雲國心存的那一點點同情也埋了起來,而放大了自己的潑辣和凶悍。

    方雲慧問了幾句大嫂有關果園的事情,大嫂說因為錯過給果樹打藥的最佳時機,好多蘋果都叫蟲啃了,估計秋季也賣不出啥好價錢。如今這果子的價格賤著呢,有丁點毛病,就沒人能看得上。大嫂說得心裡生氣,衝著一旁的方雲國狠狠瞪了一眼。方雲國也不辯解,耷拉著腦袋沉默地看著地上。

    「你大哥啊,唉,就是個幹不了大事的人,啥事也拋不下,你說我們承包果園,好不容易掛果了,要是再好好料理料理,能弄成眼下這樣?要說啊,也就是你大哥沒用,缺心眼,還以為自己能得很,家裡啥事都離不了他。你說,在這個家裡,你們姐弟,拉出來哪個不比他強?尤其雲慧你,你大哥可是天天掛在嘴邊上給我聽的。」

    大嫂的嗓門大,聽著跟人吵架似的,弄得整幢屋子都變成了她的聲音。方雲慧有一瞬間的恍惚,她聽出大嫂話裡的埋怨,可她不喜歡大嫂說大哥的不是,一時又無言以對。

    見方雲慧尷尬,方雲國趕緊上前拉自己老婆去裡屋看母親。母親因為傷心,身體一直虛弱得很,不能坐時間太長,過一會就得躺下休息。

    方雲慧一個人待在外屋。外屋掛著幾條黑布,幾朵白花穿插在黑色之中,是電視電影中常見的靈堂佈置,肅穆得叫人不安。一縷細細的陽光,受了驚嚇似的在門口搖搖晃晃了一陣又消失了。方雲慧顯然被不負這種黑壓壓的寂靜的重荷,她艱難地抬起頭,帶了疑惑地看著正西面牆上在黑框裡難得有安詳平靜笑容的父親。此刻父親正慈愛地望著面前的愛女,似乎天堂的路途遙遠,他要用最深切的眼神將女兒記在心裡,陪伴他孤獨的旅途。方雲慧一步步走近父親。父親的目光卻越過了她的肩,落在了門外的陽光中,被陽光融化了。

    爸爸!方雲慧心裡酸酸地喊了一聲,想起自己這段時間以來對父親的忽略和遺忘,用盡心思挽救她和林勝利的婚姻,而結果卻是她的心一瓣一瓣地碎掉,婚姻在一天天死亡,她既沒能在病重的父親面前盡孝道,也沒把自己的婚姻拯救。她是一個多麼失敗的人啊!跪在父親的靈位前,怎麼也縫補不起心中的碎片。方雲慧忍不住淚水潸然。

    不知跪了多長時間,方雲慧的大腦裡早沒了思維,木木地,像個空殼子。門外的陽光輕手輕腳地從門前溜過去,向西邊的方向偏過去,屋裡,越來越暗淡了。

    方雲雪腆著肚子從屋外進來,這時的方雲慧仍跪在父親靈位前,大腦處於一片渾沌狀態,臉上的淚痕鮮明得就像宣紙上的墨跡。方雲雪從來沒見過二姐這樣悲痛麻木的神情,一瞬間竟被她的表情鎮住了。好半天,才輕輕上前碰了碰二姐的身子:「二姐!」她沒敢大聲,怕驚嚇了方雲慧。

    方雲慧從呆愣中驚醒過來,猛抬頭,目光一下子撞到妹妹鼓凸的肚子上,她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般,神情又是一愣。過了會兒,她別開目光,把手撐在地上要立起來,卻因為跪的時間太長,兩條麻木不堪的腿不聽使喚,還沒站直身子,眼前一陣暈眩,她搖晃了幾下。一旁的方雲雪趕緊伸手扶住姐姐。

    方雲慧掙脫妹妹的手,她的目光不敢再撞到這個孕婦身上,那個鼓突的肚子使她想到數年前連夜奔回家的自己,正因為那一奔,才為她現在的結局埋下了痛楚的種子。她痛恨當年自己所謂的勇氣。

    被二姐甩開的方雲雪,莫名地望著二姐滯重的身子,她心裡剛剛升起來對二姐的憐惜之情瞬間又冷卻下去。

    也許由於性格的原因,從小方雲雪和方雲慧就不是很親近,她沒有方雲慧的聰明,學習不像二姐那樣用功,在學校從來沒有像二姐那樣受過老師的待見。偶爾被老師提到名字時,通常是「方雲慧的妹妹」,如果沒有方雲慧,方雲雪這個名字也許永遠都不會被老師作為驕傲提起。正因為有這樣一個優秀的姐姐,方雲雪才越發顯得落後和不上進。方雲慧上大學後,方雲雪以為自己從此可以擺脫二姐光環下的陰影,卻沒想到,之後的幾年,她依然被老師拉出來和她二姐對比,越是對比,老師對她就越失望,失望到幾乎不相信她是方雲慧的親妹妹。上了大學的方雲慧成了方家最亮的亮點,在父親母親心裡,這個亮點幾乎覆蓋住他們所有的孩子,他們的眼裡,再也看不到方雲慧以外的子女。方雲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慢慢成長起來的,表面上,她也為——芙蓉裡唯一讀省城重點大學的姐姐而驕傲,在同學面前,她像父母一樣會把姐姐當作自己胸前的一朵花炫耀,然而,她的內心深處,卻是痛恨的,痛恨方雲慧把自己變成了陰影;她也是不屑的,不屑方雲慧真的以方家的旗幟自居。

    這種矛盾的心理直到方雲雪中專畢業參加工作以後,那時方雲慧為了在芙蓉裡給父母蓋一幢樓房,磚瓦都備得差不多了,卻在最後連蓋房子的工錢都沒有,蓋房的事像天空的雲一樣懸浮著。還是方雲雪拿出自己的積蓄,又從單位借了些錢,這才使方家在芙蓉裡蓋起了一幢獨一無二的兩層樓。雖說最後大家仍把這份榮耀給了方雲慧,但方雲雪心裡清楚,父母對她也是另眼相看的。她不求能和方雲慧一樣在父母的心裡擁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她只要父母明白,方家不只有方雲慧一個榮耀的女兒,還有她方雲雪存在!

    可事實總過於殘酷,在破敗的芙蓉裡第一個聳立起樓房的方家還沒能在各色目光裡自得多久,芙蓉裡就像一片蕭殺的原野吹過一陣春風,立時綠了,原先密密麻麻低矮的平房似乎一夜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高似一幢比賽般的樓房拔地而起。在這群樓房堆裡,方家的就像一個挨了訓的孩子,耷拉著頭再也抬不起來似的。方明和侯淑蘭再次挺直的背在這片樓房的襯托下,又蔫了下去。方雲雪這時在父母的心裡自然就再也沒什麼優勢可言,倒是方雲慧,省城像個標牌一樣,牢牢地掛在她的名字上,什麼時候說起來,依然能叫方明和侯淑蘭在芙蓉裡的街坊面前挺一挺脊樑!

    七

    侯淑蘭斜靠在床邊,兩眼無神地盯著屋角的一個地方發呆。方雲國半個屁股掛在床沿,搓著手,一副想要和母親說些什麼卻不知說啥才好的侷促表情。他老婆靠在床前的桌子邊,時不時拿眼睛掃一眼屋裡的擺設。屋裡很簡陋,一張床,一張桌子,進門左邊是個舊得有些讓人擔心隨時會散架的文件櫃,那是方明早些年從廢品收購站搬回家來當衣櫃的。衣櫃兩邊,散擺著一些看不出顏色也看不出形狀的東西。或者是因為這些東西過於陳舊,也或者是因為屋裡的窗戶極少打開的原因,屋子裡有一股腐敗氣息。方雲國的老婆抽抽鼻子,她懶得動,不然,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推開她身後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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