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幸福 為父親舉辦喪禮 (5)
    方雲麗聽了母親的想法,沒吭聲,她不是不願意幫妹妹養這個孩子,實在是她的生活很不平靜,丈夫的單位倒閉,沒有生活來源,她的單位也早就被私有化,買斷工齡後就變成了無業人員。侯淑蘭能體諒大女兒的苦衷,可幾個孩子,除了老大,實在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方雲麗猶豫再三,還是答應了,答應不僅僅是因為母親的懇求,而是方雲慧給孩子付的每月二百塊錢生活費。方雲麗偷偷把孩子抱回家,過些日子又堂堂正正地抱了回來,侯淑蘭對街坊們說這是雲麗撿的棄嬰,她工作太忙顧不過來送給母親代養。也許是這個世界的棄嬰太,居然沒人有閒心事扯淡,所以,侯淑蘭倒也沒見鄰里街坊對這個孩子有過什麼懷疑。一切就這樣安頓下來,一場波動被方家人的齊心協力掩埋了。

    五

    方雲慧最怕聽到媛媛的名字。如果一年半載聽不到這個名字,那她心裡會平靜一年半載。可是,回家奔喪時,母親提到了媛媛,方雲慧她把頭扭開,從母親手上接過孝衣,輕輕地撫摸著。

    母親不期然捅到女兒的疼處,忙轉移話題說:「要說,還是你大哥這人太實誠,你爸爸住院時,他丟下自已家裡的活,天天去醫院替我看護。要是你姐在醫院值班,媛媛還得送到我這裡,為叫我休息好,你大哥又幫我帶媛媛。你爸爸臨走的前那幾天,你大哥顧不上自家的果園,蘋果該打藥,聽說蟲都吃到蘋果外面來了,你大嫂到醫院來罵鬧,可憐你大哥一句嘴都不敢還,只是強著扒住門框不回去,還挨了那個母夜叉一巴掌,嘴角都被母夜叉打出血了,可他硬是沒回去。我不敢幫你哥罵那個母夜叉,只能流淚勸你哥回去,反正你爸也沒多少日子了,我熬得過去。可你哥就是不走,他說你爸雖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但把他從小養大,給過他那麼多恩情,他不能不管……我聽說,你大哥家的果園因為打藥太晚,很多蘋果都叫蟲蛀了,賣不成,今年的損失可就大了……」

    侯淑蘭從方雲慧手中抓過孝衣,撫著皺折,說到方雲國,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表情悲苦地哽咽道:「苦命的人啊,老天咋這麼不公,既然叫我兒雲國來到人世,為什麼要叫他受這麼多罪啊?三兒,你大哥這個可憐人兒,他有良心啊,為你爸還披麻帶孝呢,他本來可以不穿,為這事,不知挨了你大嫂多少打罵呢。就當著我的面,你大嫂也敢對他又凶又吼,說他是頭不知好歹的豬……我苦命的兒,他的心裡有你爸呀。今天我叫他回去照顧果園,你爸走了,這裡有你姐和小四能顧得過來。可他不回去,還跑去訂花圈,唉,也不知這事過後,那個母夜叉咋整治你這個苦命的哥哥吶。」

    說到傷心處,母親哭得快背過氣去。方雲慧、方雲剛為這個苦命的同母異父兄長,潸然淚下。

    方雲國出世時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孩子,兩歲那年,卻在出天花時突發一場高燒,侯淑蘭當時還擔心這場高燒會燒壞兒子的大腦,兩天不退燒任是哪個母親都會有這樣的擔心。可退燒後,方雲國腦子沒燒壞,右小腿卻莫名期妙地無力,幾個月後右腿奇怪地比左腿短了一截,像兩個永遠也剁不整齊的筷子,一高一低,很明顯,他成了瘸子。侯淑蘭的前夫是個建築工,在一次腳手架倒塌事故中喪命,丟下侯淑蘭抱著兩歲多的瘸腿兒子哭得死去活來。她是個家庭婦女,沒有固定收入,孤兒寡母沒法過日子,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帶著兒子嫁到芙蓉裡,給當時在供銷社回收站工作的方明做了媳婦。方明除過祖上留給他三間帶院子的土坯房外,屋裡連個多餘的板凳都沒有,廚房只能找到一雙筷子和一隻碗,窮得叮噹響。沒人看得上這個家,要不,方明哪裡會娶帶著個兒子的寡婦,而且還是個瘸腿兒子。

    過門後,方明把瘸腿兒子的名字改姓了莊,不管怎麼說,有媳婦有兒子,家就有了溫暖氣息,是真正意義的家了。方明這樣安慰自己。表面上,他對這個名義上的兒子還算溫和,不過那溫和的後面卻更多的是冷漠,方雲國叫他一聲爸,他也答應,但心裡不是痛痛快快、清清爽爽的答應,而是從鼻子裡哼出來的,帶了不情願,帶著些許無奈。方明對養子心裡是厭惡的,儘管他把自己的姓給了這個瘸腿孩子,可那顆做父親的心,依然隱埋在他心底深處,他是他,方雲國是方雲國,他們這一輩子都無法有真正的親情。他一心要有個能讓自己答應得乾脆利落的兒子,就在侯淑蘭還肥沃的土地上賣力地耕耘著。可惜侯淑蘭的土地肥沃是夠肥沃,就是肚子不爭氣,接連給他生下三個丫頭片子。為此,方明傷透了腦筋,對侯淑蘭及三個丫頭片子沒一點好臉色。就在他失望至極,灰頭土臉時,侯淑蘭不負他望,終於生下個帶把的,正趕上抓計劃生育,要不是方明又是求情又是保證,主動去做節育手術,差點就把祖上留下的那三間房子給罰沒了。從此,方明乾癟的臉上有了笑容,有了聽到一聲「爸爸」後乾淨利落的應答。

    繼父的冷淡,身體的殘缺,家庭的貧困,對方雲國來說,是他成長道路上一直佈滿的陰雲和密雨,缺少溫暖的他從小不愛說話,性格孤僻,基本上不與別的孩子交往,上學時學習成績就不好,初中畢業後不久,照顧進了一家街道辦的紙箱廠上班。紙箱廠也就混口飯吃,幾年過去,到討媳婦的年齡,沒人給他張羅。侯淑蘭看著兒子年齡越來越大,心裡著急,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請人給方雲國說個媳婦,就那家境,誰見了都躲著走,何況方雲國腿腳還有毛病,誰會把閨女往火坑裡推?方雲國三十好幾還討不上媳婦,不久,紙箱廠又倒閉了,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那時,方明已經提前退休,將回收站的工作給大閨女方雲麗打替,他在自家院外開了個修自行車的鋪子,雖說掙不上幾個錢,但多少還能糊個口。

    不知是不是退休之後對很多事情的看法成了旁觀者,有了距離就有了理解,還是因為別的,方明的性格變得溫和了許多。這時再看方雲國那孤單單的身影,聯想到自己當年同樣的境遇,方明動了惻隱之心,不再對這個失去工作又沒能耐再尋一份工作的養子冷眼相對,他想帶方雲國學修自行車。方明看準了,修自行車看著是掙不了大錢,可騎自行車的人越來越多,這個行當絕對失不了業,還能混口飯吃。可是,方雲國只跟著繼父在修車鋪待了三天,就待不下去了。不是他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目光,而是他受不了和繼父單獨相處一起的那種彆扭,尤其是沒一輛車可修時,兩人無話可說,只能面面相覷,偶爾,兩人的目光相撞,都覺得不適應,躲得像老鼠見到貓一樣利索。方雲國寧願到附近農村去承包一個果園,當個叫人看不起的農民,也不願待在繼父的修車鋪。他受不了那份煎熬。侯淑蘭想勸說一番自卑又倔強的兒子,她張開的嘴被大兒子的目光逼得合上了,她有啥理由阻止兒子?連個媳婦都沒給兒子娶上。

    方明為養子放棄跟他學手藝,還生了一肚子氣,本來,看在老伴面子上,他還打算把修車鋪以後交給養子經營呢,他動了這心思,養子卻不領情,擱誰身上不生氣?方明沒少罵老伴。侯淑蘭夾在兒子和老頭中間,淚沒少流。可她有啥辦法,大兒子和老頭這樣複雜的關係裡,她說誰好像都不是那麼回事,尤其是兒子,他那隱忍的樣子針一樣紮在她心上,她痛啊!

    方雲國默默地去了近郊農村,那時正是打工興起的年代,貧脊的土地上刨不出幾個食來,很多農村壯勞力紛紛湧進城,成為各個大中小城市建築行業的生力軍,而土地則被拋了荒。方雲國就是看中了那些被拋荒的土地,儘管他對土地的性格還不甚瞭解,但他知道他跟這土地有緣。土地不會鄙視他,嫌棄他,土地的寬和與溫厚就是他最想接受的。

    農村地多,人少了,農忙時節的熱鬧繽紛成了很多上年齡人人的回憶,曾經肥沃的土地裡更多的是荒草,莊稼一樣的碧綠著。見方雲國主動要承包荒地,村裡的幹部個個喜之不盡,與其叫土地令人心痛地荒蕪著,倒不如便宜些租給這個身體有些殘疾的城裡人。說是租,實際上方雲國並沒花多少錢,他承租的是一塊土質不好的荒地,荒地曾經有人種過菜,可不管怎樣侍候,種出來的菜都明顯營養不良,後來再沒人願意用那塊地,成了真正的荒地。方雲國租下這塊地後,經過觀察,發現這塊地並非真正的荒地,而是地表的下面是一層薄沙石,把沙石挖開,下面就是汲取和儲蓄了營養的沃土層。方雲國不惜力氣,挖了兩個多月,在這塊地裡種上了果樹,果樹間套種花生,一年下來,人變得又黑又瘦,卻因為套種的花生碰上當年市場價格居高不下,於是除了各項開支,他還掙下一點錢。完全依賴自己的能力掙下錢,方雲國甭提多開心了,他把賺來的這些錢如數拿回家。侯淑蘭卻不肯接,要兒子自己攢下來娶媳婦用。方明這時再見養子,也不生氣了,完全同意妻子的說法。方雲國於是把這些錢投進他的果園。

    第二年,果園開始有模有樣了,第三年,果樹掛果,滿樹的蘋果像一張張娃娃的臉,胖乎乎的著實惹人喜愛。這時,村裡有人出面撮合,方雲國討了一個年輕的寡婦為妻。寡婦雖生長在農村,但長得還算周正,帶著一個七歲的女孩。這種命運,勾起了侯淑蘭的許多回憶,她喜極而泣,傾其大半輩子積蓄,也只能買些喜糖給街坊鄰居散散,沒法辦幾桌像樣的酒席給大兒子慶賀。幸好,結婚的時候正是秋收的季節,方雲國的果園有成堆的蘋果。侯淑蘭吩咐大兒子,給街坊鄰居每家送筐蘋果,算是辦了婚慶。大哥這種奇特的婚禮慶典方雲慧看到了,那時她是個中學生,親眼看到穿著一身新滌卡,胸口別著「新郎」字樣的大哥,扛著一筐筐蘋果,一高一低地走在芙蓉裡的街巷裡,給左鄰右舍一家一家地送,他的新衣服上沾滿了泥土,胸前別的花也叫筐子蹭得變了形。在鄰居們滿臉鄙視,挑剔的目光中,大哥面帶微笑,把蘋果筐按鄰居的指使搬來挪去。

    鄰居們還取笑這個瘸子,說娶個寡婦挺好的,雖然是農村戶口,可不用費一點勁,房子孩子啥都有了,這不,還有吃不完的大蘋果哩!他們嘴上沒說,但話裡已經透露出,就你方家,一個帶過門的瘸子,還想娶個城鎮戶口的閨女啊,做夢去吧!那一刻,方雲慧看著鄰居們一邊漫不經心地抓著蘋果啃一邊用卑視的目光盯著那一高一低的身影,還大放厥詞,她憤怒了,盯著那幾張神情極其不屑的臉,眼睛裡冒著火星,衝過去抓住大哥,要他把蘋果筐放下,辛苦種來的蘋果是用來賣錢的,要賣不掉咱自家吃,吃不完就叫它們爛掉,反正比用來餵狗強。

    方雲國扛著蘋果筐停下,兩條長短不一的腿站立不穩,不斷地倒換著尋找合適的重心,有些滑稽的姿勢叫方雲慧看著更加氣惱,她緊緊抓住大哥不讓他走。從小在屈辱中長大的方雲國摸了摸妹妹的頭,從筐裡抓出一個紅得耀眼的大蘋果塞到妹妹手裡,倒著步子扛著筐要走。方雲慧見哥哥一副膽怯懦弱的樣子,轟隆一下,渾身的血液幾乎要燃燒起來,她甩開抓哥哥的手,眼裡洶湧而出的淚水,很快模糊了方雲國一高一低走去的背影。方雲慧無法平息內心的悲憤,衝著方雲國的背影「啊……」地大叫了一聲,將哥哥塞到手裡紅得耀眼的蘋果狠狠扔到地上,又在碎裂的蘋果上踩了幾腳,在方雲國回過身來的驚愕目光裡,像小獸似的又吼叫一聲,大聲哭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方雲慧發誓一定要走出芙蓉裡,改變方家在芙蓉裡的現狀,把芙蓉裡那些市儈而絕情的目光永遠踩在腳下。

    一提起大哥,方雲慧心裡的疼痛更加尖銳。連這個只有一半血緣關係、一直以來被父親輕視和冷漠的哥哥,都在盡心為父親的喪事操勞,她沒理由責怪誰。方雲慧心裡清楚,幾個兄弟姐妹中,對父母欠缺最多的,應該是她。她離家最遠,很少回來,在父親病危的時候,她自私到只想著自己的婚姻和家庭,甚至在她踏入芙蓉裡,在鄰里街坊的目光中,她想的也只是自己的身份,有的則是與芙蓉裡劃清界線的傲然,連給父親戴個孝都想免掉,她認為太俗。不戴孝,就意味著她在芙蓉裡人的心裡,是個不折不扣的不孝女,那些人不知在背後又怎樣嚼她的舌頭,譏笑方家這個引以為豪的女兒呢。她倒是不怕別人亂嚼,那些人她看不到眼裡,可母親依然生活在這個地方,在這裡領略人情世態,要為她承受鄰里額外的輿論。方雲慧不讓母親作難,還是從母親手中重新抓過孝衣披到身上,摟住母親的肩膀說:「媽,我不是不願給爸穿孝,只是不想叫芙蓉裡的人把咱家看低,可是規距……三兒明白了,媽,我這就穿上,您別再哭了。」

    侯淑蘭輕歎一口氣,拿巴掌摸了把淚,那淚水是摸不掉的,她的一張臉被淚水泡得皮膚都腫脹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