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方雲慧進來,侯淑蘭的神情才略微活泛了些,眼神隨著女兒的身影轉動著。方雲國趕緊起身,把床沿讓給妹妹。方雲慧用手勢止住他,說要和他商量一下給父親開追悼會的事。方雲國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是被在省城工作的妹妹看重的驚喜,也有對此事不知所以的茫然,他還沒想好怎麼說,他老婆在一旁插話道:「我說二妹,這事可真找錯商量的對象了,你哥知道個啥?他除了在果園刨刨土,捉捉蟲還能有啥本事?要不,怎麼說爸生前總瞧他不順眼呢。他老人家平時最疼愛的是你們姐弟四個,這時就聽憑你們吧。」大嫂一句話把方雲慧攔死,她明白大嫂的想法,大哥不是爸爸的親生兒子,又不受待見,爸爸生病期間大哥耽擱了果園的活計已經叫大嫂很不滿,這個時候就更不想叫丈夫上前摻乎。
方雲國也想說一切聽憑二妹的,但卻不是他老婆話裡的意思。他臉漲紅了,頭又埋下去,低聲說:「這些事他都不懂,也不知怎麼操作,二妹你就做主吧,需要我做什麼你就說。」說這話時,他努力地挺挺身子,那身子卻是挺不直的。
「二妹,二妹夫怎麼沒和你一起過來?」大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這時還是問出了這句叫方雲慧一直小心要避的問題。
侯淑蘭早就從女兒的神色裡看出些端倪,她是從對婚姻的小心和對方明的膽怯中走過來的,太清楚一個人想要避開有關話題時是處在什麼樣的境地,只是,對女兒和女婿間到底出現了什麼問題,她不清楚,也不會去問,更不懂怎樣開導,與女兒溝通,沒有多少文化的她,只能像對方明一樣小心翼翼地幫女兒避開林勝利這個敏感區。
大嫂卻不管這麼多。
存在的就是存在,方雲慧避不過去。
「他出差了,我還沒跟他聯繫上呢,不知道到時能不能趕過來。」方雲慧穩了穩情緒,淡然地說道。
「我就說嘛,家裡出這麼大事,妹夫咋能不和你一起來呢。」大嫂像在村裡跟人拉家常似的,雖然方雲慧臉上一片寡淡,可她卻言猶未甘。
方雲剛進來,問二姐什麼時候去醫院看父親。
剛好解了方雲慧的圍,她說這就去吧,我先打個電話。
方雲慧的電話是打給林勝利的。她用徵詢的口氣問他,能不能抽空回趟芙蓉裡,在父親的喪事上出現一下,遮遮芙蓉裡人的眼目,算是她請他幫忙。
又沒有離婚,林勝利沒理由拒絕參加岳父的喪事,只是芙蓉裡對他並不是個親切溫暖的地方,他像方雲慧一樣從心裡排斥它。他也奇怪,以前和方雲慧回芙蓉裡,身上粘了那麼多複雜的目光時,他居然一點也沒覺得難受。也許,是以前他還愛著方雲慧吧。現在,愛淡去了,那個叫芙蓉裡的地方自然離他遠了,對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他沒理由答應得痛快。方雲慧沒聽到林勝利的應答,又問了一遍,你到底什麼時候過來?口氣裡帶了不耐煩。這讓林勝利心裡很不舒服,他覺得這個女人真是不可理喻,都是要離婚的人了,去世的是你父親,我去與不去怎麼能由你安排?安排也就安排了,居然還用這種口氣。他冷冷一笑,說:「我還沒決定呢,按說,我是應該去的,但以咱們現在的關係,似乎還是不去的好!去了,怕叫你難堪。再說,這麼大事,你也沒跟我說上一聲,就悄然離開了,難不成,我就只能叫你用電話來招喚?」
方雲慧一聽來氣了:「我連你的影子都見不著,怎麼跟你說?打你電話又關機,短信給你發了不見你回。我只不過要你來幫個忙,也沒說就此把你拖住吧?」
林勝利吱唔了一下,說:「這……我沒收到你的短信。我也不是不能去,但總得有個準備吧?」
想像電話那頭的林勝利一手握著手機,一手在漫不經心翻著桌上的什麼東西,他的心思不在電話上,表情還帶點促狹。方雲慧沉默了片刻,忽然很尖刻地說道:「你要準備什麼?是不是得給那個人請假,她同意了你才能來?」
林勝利被當頭打了一悶棍,急得大喊大叫起來:「方雲慧你什麼意思?我要跟誰請假?」
方雲慧冷笑一聲,說:「林勝利,你我都不是傻子,我什麼意思難道你心裡不清楚?」說完便掛斷電話,心裡一片紛亂。林勝利居然問她什麼意思,他真的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他時候變得這麼不要臉,她為他受了多大的委屈,連父親臨終都沒回來陪在身邊,他卻沒一點愧疚之心,還跟她裝腔做勢,簡直可惡之極。
回到屋裡,方雲慧越想越氣,好像林勝利就站在她面前,她忍不住衝他那張裝得很無辜的臉發出冷笑,還吐了口唾沫。突然,她看見母親和弟弟妹妹的目光不太對勁,才清醒過來自己現在是在家裡,是那種悲從心生、淚水潸然的時候,不能用冷笑對待眼前。她心裡又酸又澀,又無法對誰言說,那積攢的委屈與傷痛在心裡左衝右突,卻怎麼也攔不住,終於如洪水一般,衝垮了她最堅強的防衛,就在母親和兄弟姐妹們的注視中,淚水噴湧而出。她奔出母親的屋,索性到父親的靈堂前,藉著給父親守孝,為自己嚎啕起來,像芙蓉裡普普通通的孝子那樣,方雲慧陪著每一位前來弔唁的親戚鄰居大放悲聲。
鄰居們為方雲慧回歸了原始狀態的親子悲痛生了些許感動,出去後說,方家老三這才像個孝子嘛。就是呢,只要在芙蓉裡長大,沒哪個還能不給自己親老子穿白孝放悲聲的。連方家不是親生的老大,在芙蓉裡生活過,都戴著孝,方家老三如今是省城大地方的人,又怎樣?芙蓉裡就是芙蓉裡,她怎拗得過。
方雲慧在弟弟的帶領下,去醫院太平間看父親的遺體。一進太平間的門,立馬有一種肅靜、冰涼、壓抑的感覺迎面撲來,她知道,那其實就是死亡。死亡也是一種感覺。方雲慧被死亡的感覺緊緊抓住,連呼吸都滯重起來,心吊著懸在半空之中。她緊緊抓住弟弟的胳膊,把臉埋進他的胸口,不敢看那個冒著白汽的冰櫃。方雲剛對姐姐不滿,但他沒敢表露,只是輕輕挪開胳膊,把姐姐的身體帶轉了半圈,然後挪開身子,讓方雲慧面對著存放父親的那個冰櫃。無處可躲的方雲慧抬起頭,冰櫃被看護的人拉開,一股白汽之中,父親被凍得僵硬,以固定不變的姿勢靜靜地躺著,臉上還掛著一層白霜。
這就是生她養她,今生以她這個女兒為榮的父親嗎?怎麼就變成了僵硬的遺體?他腦門上的那幾根灰白頭髮,似一撮被人打落在地的冰掛,雜亂、冷硬,白霜下,他的臉輪廓依稀,除了能看得出那張枯槁的臉沒有一點神采外,根本辨認不出父親的本來模樣。只這麼一眼,方雲慧的心已轟然碎裂了,她聽到了那慘然的碎裂聲,她被那聲音擊倒在地。她無法承受與父親見面的這種方式。在她的印象裡,父親是個瘦小,能受苦能忍耐,但卻堅強的男人,從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把父親打敗。從她記事起,父親在回收站整理、搬運別人交來的廢品,他能在小山似的廢物堆上,背著比他的體積大出許多倍的麻袋行動自如。還很小的時候,方雲慧去回收站找父親,離老遠就能看到一個大麻袋在廢品堆上移動,父親像個隱形人,不走近根本看不到他。
就是這個瘦小得影子一樣的父親,從廢品堆裡給他的子女偷偷撿回來色彩斑斕的碎布條、破損的球鞋、缺胳膊少腿的橡皮娃娃,經過母親細心的清洗縫補,變成了五兄妹肩上的書包、腳上的鞋子、手裡的玩具。就連廚房裝油鹽醬醋的家什,也是父親從廢品堆裡扒拉出來的水果罐頭瓶,上面貼的商標紙被母親仔細擦淨、粘好,顯示出這個破敗的家中,竟然還曾有過奢侈品。曾經最讓父親得意的,就是如今還在母親屋裡做衣櫃的老式文件櫃,體積龐大,要想避人耳目弄回家還真不是一件簡單事。父親就把文件櫃拆了,趁著天黑,一塊板一塊板運回家,然後自己又拼裝起來,拼裝後的文件櫃不再嚴絲合縫,父親就拿釘子把每一個銜接處釘死,雖說最後文件櫃難看得要死,但畢竟成為方家除床以外第一件真正意義上的「家俱」。為了生計,母親還把父親偷帶回家的碎布頭一針一線綴成鞋墊,納成鞋底做成鞋子,天黑透後跑到附近的農村去換來玉米、高梁、谷子等一些雜糧,填充五個孩子飢餓的肚子。
當年要是沒有在回收站工作的父親,沒有回收站那個大廢品堆,他們一家七口人還真不知怎麼熬得過來。但方雲慧那時最憎恨的也是那個廢品堆。她家從裡到外,到處都佈滿了廢品的影子,散發著廢品的氣味,甚至於他們兄妹的身體裡都帶著廢品的氣息。因為在學校,沒有同學願意和廢品方家的孩子坐在一起。課餘時,只要他們走到哪裡,哪裡的人便會帶著極其輕視的目光離開,留下他們兄妹孤伶伶地留在原地。在芙蓉裡,這種輕視更厲害,生活在廢品堆裡的方家人,像廢品一樣被別人鄙夷唾棄。那時的方家兄妹,除了老大方雲國,其餘的沒有一個不憎恨這家,憎恨在廢品站上班的父親,還有把廢品變成他們生活用品的母親。老大方雲國不像四個弟妹,他從小就生活在膽怯和自卑之中,他不是正兒八經的方家人,母親早就給他灌輸過身世,他是個外人,不能和弟妹們比,是這個家接納了他,給了他一口飯吃,給了一身衣穿,他腿有殘疾,沒有生存能力,他沒有理由,更沒有資格來憎恨這個家。
方雲慧醒來時,她已經被弟弟弄回家躺在床上。她睜眼看到母親、弟弟、大姐、大哥,挺著大肚子的妹妹方雲雪,還有妹夫姜東德,都關注地看著她。
老天有時是很公平的,不會叫好運全部降臨到一個家庭,好壞大家都得分擔點。方家就很明顯。老三方雲慧學習一直是班裡和學校最優秀的,她理所當然地考上了省城重點大學,而她的姐姐、妹妹、弟弟,無論怎麼用功,卻終究沒有一個學習上可以和她相比的,自然是沒誰考取好的學校。大姐方雲麗,是姐妹當中姿色最好的,上學時卻把精力全放在關注那些男孩子身上,她不喜歡自已整天瀰漫著垃圾氣味的家,她想要早早脫離與垃圾有關的生活。在這種狀態下,方雲麗沒能讀完初中也屬正常,她實在是無法把書本上那些文字和符號與生活聯繫起來,再說了,那些書本上的東西平時誰能用得著?方明看大女兒實在無心讀書,便張羅著替她找份工作,可一個初中都沒畢業的女孩,想要考招工,難啊!為能有個固定工作,方明只好提前退休,讓方雲麗接替她進了廢品回收站。想要逃離垃圾氣味的方雲麗,反倒一頭竄進了垃圾的包裹裡。
老四方雲雪,學習勉強還說得過去,她最大的願望是超過二姐。可不管她怎樣用功,方雲慧都高高立在她的前面,像堵牆似的,她越不過去,在學校,她會因為是「方雲慧」的妹妹而使老師對她另眼相看,這使她越發不得勁,便索性散淡了要超過方雲慧的心思,反正她怎麼用功父母也是看不進眼裡。比方雲麗好些的是,方雲雪好歹讀完高中,高考分數離最她報的最低志願錄取分數線只差幾分。由於出了個方雲慧,方明夫婦自然希望方家還有第二個「方雲慧」,於是,在父母的逼迫下,方雲雪高三復讀了三年,分數一年比一年考的低,最後多交了些學費,勉強上了本市的財校,所謂趕早不如趕巧,畢業時正趕上銀行向社會擴招,她這個財校的畢業生就順理成章地進了建設銀行,端上了鐵飯碗。
老五方雲剛由於性格怯懦,又過於內向,在學校從來不敢向老師提問,懂與不懂都悶著頭一個人擔下來,勉強讀完初中,被三姐的三年艱辛復讀路嚇破了膽,初中畢業時考了本市機器製造廠的技校,兩年出來進機器廠當了普通工人,也算有個正式工作。但天不遂人願,曾經紅紅火火的機器製造廠在改革的潮流中像一匹滿身瘡痍的破車,越來越跑不動,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已經開始發一半工資了。因為有了方雲慧成為芙蓉裡第一個上省城重點大學、在省城工作的輝煌,方明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對方雲剛有不管不顧的偏愛了,相反,兒子反倒成了他心裡最重的負擔。
機器製造廠效益越來越差,有不少技工都到外面接些零活偷偷拿到廠裡加工,賺些外快,方雲剛不是技工,根本無從干私活,每月也就安於現狀地拿三四百塊錢死工資。方明說過方雲剛,要他趁年輕好好學一門技工,萬一哪天機器廠倒閉,好歹有門技術在手,也可以到別的地方找個事做。方雲剛怎麼看廠裡的情形都像是蠻好的樣子,哪有父親說的要倒閉的跡象?他嫌父親杞人憂天,一個月有幾百塊錢在手,生活上也沒啥大憂,幹什麼要自己嚇自己。方明勸不動兒子,又氣又恨,動不動就擺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唉聲歎氣。方雲剛受不了父親,乾脆搬出家,住進廠裡單身宿舍不願回家。年初的時候,方明還沒查出胃癌時,方雲剛和女朋友竟然合夥買了一套月供房,這個性格軟弱的男孩,難得地趕超了一回時尚,在方家石破天驚地與女朋友未婚同居了。
八
相比之下,還是方雲雪的日子過得最為踏實。銀行一直以來就是個叫人眼羨的單位,工資比較高,方雲雪又找了個有經濟實力的丈夫,算是方雲慧之外方家最得意的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