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幸福 為父親舉辦喪禮 (3)
    「還是披上吧。」母親抽著鼻子說,「街坊鄰居都看著你呢,出出進進會有閒話的。你總算是從芙蓉裡出去的,又是你父親最疼愛的孩子,不給他戴孝,旁人會戳脊樑的。」

    方雲慧把孝衣從母手裡奪過來,揉成一團,說:「偏不做這個樣子給他們看,他們要戳,就戳去!爸爸在芙蓉裡活了一輩子,什麼時候不是規規矩矩?哪次被他們瞧起過?我就是要用我的方式讓他們去看去議論。我還要給爸爸辦個厚葬,叫他們瞧瞧,方家早已不是以前的方家!」

    方雲雪這才過來把水遞到二姐手裡,說:「我看也就你敢標新立異,在咱這個破地方,誰都想踩著別人的不是過日子!二姐,給爸爸辦個厚葬我贊成,咱爸在別人的眼光裡低了一輩子頭,現在,就叫他好好挺一回胸!」

    聽著兩姐妹的這番話,侯淑蘭心裡很寬慰,這個叫她一直引以為豪的小三子,果然沒叫她失望,她一來,自己立刻就有了支撐。侯淑蘭止住哭,擰了把鼻涕抹在鞋幫,手正要往衣服後襟上擦,卻被什麼絆住,一看,是方雲慧拉住了她,另一隻手及時地遞上紙巾。侯淑蘭臉紅了一下,換了別的人,這個時候給她遞紙巾,她臉上會掛不住,或許還藉著這個勁跟人吵上一架。但這是在省城工作的小三子,侯淑蘭不敢有半點臉色或者怨言,小三子生活的地方是乾淨整潔的,她的生活習慣與她這個母親,還有芙蓉裡的人是有天壤之別的,不然,小三子怎麼會成為芙蓉裡標桿一樣的人物呢。侯淑蘭帶點慚愧地默默接過紙巾抹了抹手,又去擦眼睛。

    方雲剛把方雲慧的提包放置好,奔出來跟在方雲慧後面說:「姐,爸爸的遺體還放在醫院太平間的冷藏櫃裡,每天得交二百塊錢冷凍費呢。」出生在女孩多的家庭裡,又被眾多的姐姐壓制著,方雲剛的性格裡少了些陽剛之氣,說話做事優柔寡斷,帶點女孩的柔弱,就連說話都輕言細語,動不動還顯出羞澀來。全家人基本上不把這個小弟當男子漢看待,既使他已參加工作,買了房子,還很前衛地和女朋友未婚同居,但在大家心目中,他還是個小孩子。

    方雲慧不滿地看了弟弟一眼,道:「不就二百塊錢麼,急啥?爸爸這輩子不容易,沒享過一天福,剛六十出頭就走了,太虧。生前咱們沒為他好好盡孝道,這回可不能再虧他了,我想給他開個追悼會,搞個遺體告別儀式……」

    「三兒,」母親打斷女兒,「你爸只是個修自行車的,不是啥名人,更沒當過一天官,咋能開追悼會?追悼個啥呀?難不成追悼他修這麼多年的自行車?還是算了吧!」

    方雲慧說:「媽,我就看不慣你這樣子,總把自己不當回事,修自行車的咋了?誰規定修自行車的就不能開追悼會?就不該受人尊崇?我偏要開呢!這事我來聯繫,你們開始籌備吧,該請的人都得請,可別漏掉誰。哎,他們呢?怎麼不見老大呀,他不在情由可原,可大姐呢,她幹啥去了?都下崗的人了,難不成還能忙到什麼地步?自已的親爹去世,這人不在也太說不過去。」

    方雲雪不愛聽這話,她臉一陰,正要說話,卻聽母親說道:「三兒快別這麼說,你剛到家,還不瞭解情況。你大哥這兩天一步都沒離開,今天早上才抽空去一趟他的果園,這時節,正是收果子的時候,你大嫂一個人忙不過來,叫人捎了幾個信來讓你大哥回去幫忙,你哥都沒去。也是今天沒什麼事了,才讓我催著回去的。」

    方雲雪「哼」了一聲,嘀咕道:「自己這麼晚才來不說,一來就知道追問別人,這個家裡誰比你閒了?」

    方雲慧沒聽清楚,問道:「雲雪你說啥?」

    「沒說啥,只是替大哥大姐不值。」

    侯淑蘭怕方雲慧聽著不高興,趕緊接過話題說:「你大姐可沒得過閒,剛叫她去給你爸看壽衣了,她走不快,你爸住院後,我啥心思都沒了,就沒好好吃過一頓飯,媛媛在我這裡連口熱湯都喝不上,我可憐孩子,叫你大姐帶著照顧他。到哪裡她都得帶著媛媛,怕她出個啥閃失,沒法向你交待。」

    一提到媛媛,方雲慧不吭聲了。媛媛就是林勝利提到的方雲慧婚前生的孩子。

    三

    媛媛是方雲慧與第一個男朋友周建忠生的。周建忠是她大學的同學。

    其實,方雲慧不是那種能讓人眼晴一亮的女人。她安靜的外表相當古典,一眼看去或者並不入眼,再看一眼不但入眼,還會入心。再加上端莊典雅,落落大方的舉止,一點也沒有小地方出來的自卑和敏感,又勤奮好學,著實吸引了不少男孩子。周建忠就是被她恬淡安靜的模樣吸引住的。

    周建忠長得高大挺拔,是當時大學足球隊的右前鋒,女生心目中的貝克漢姆。每個星期五下午踢完球,他斜披球衣,一副冷俊酷斃樣,對球場邊為他尖叫吶喊的漂亮女生視而不見的派頭,勾走了不少女孩子的眼球。只是在看到如一潭湖水似的方雲慧時,周建忠冷酷的表情才冰山融化,展現出一副甘願做牛做馬的奴顏,不但主動與她打招呼,還跑過去幫她拿懷裡的幾本書。這常常會給方雲慧招來無數女生的妒忌,可其中夾雜的艷羨,使方雲慧非常受用。這個令多數女生著迷的男生喜歡她,簡直就像神話,偏偏這個神話就在她身上發生了。有時,方雲慧坐在看台上,專注地望著球場上周建忠帥氣得沒法描述的身影,暗自揣摸這個神話的真實性,思來想去,結論是,若是說周建忠獨具慧眼,那也是她蘭心惠質,有著不一般的潛質,否則,一個如此傲然的男孩怎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想透這點,方雲慧不由得身子一挺,覺得自己還是有幾分誘人之處的。

    這個在中小學時代因家庭狀況不好,備受歧視的女孩,在周建忠高大身影的襯托下,變得自信和自傲起來,那目光裡慢慢地就有了藐視一切的味道。女孩子有虛榮心是很正常的,方雲慧免不了俗,但她從小就生活在最低層,人情世故看得很通透,所以,對追求她的男孩,她一眼看過去,首當其衝是對方的家庭背景。所以,最叫方雲慧引以為傲的,還是周建忠的家庭,他父親是省城某個部門不大不小的官員。當然,方雲慧也不是那種唯身世是從的女孩,畢竟是花樣年華,內心裡沒有一點感情的成分是不可能的。但是,周建忠的家庭也是她接受周建忠最重要和最直接的原因。一個來自外地小城的女生,畢業後想留在省城,找一個有家庭實力的男朋友,自然再好不過。其實,周建忠後來也看出來了,方雲慧並不像她的外表那樣恬淡、安靜,她的內心是充滿慾望的,只是,從小生活的環境使她對外界自然產生了一種抗拒,實際上她外表的安靜更多是冷淡。看清了這一點,周建忠和方雲慧已經處得一片火熱,愛情在心裡植了根,他身不由己了。

    戀愛的第二年,方雲慧就和周建忠開始同居,兩人關係一直也很穩定。方雲慧本就不是隨便的女孩,如果不是對周建忠動真感情,僅憑對方的家庭,她或者還不會輕易委身的。他們之間的矛盾,是後來才有的。那時,方雲慧和周建忠已大學畢業,在周建忠父親的幫助下,方雲慧順利留在省城一家科研單位。就在兩人準備談婚論嫁時,卻因經濟問題,他們的感情出現了危機。

    事情起源於方雲慧上大學以來的一個夢想:她要攢錢給生活在小城的父母蓋幢樓房,使他們脫離陰暗的平房,過個明亮的晚年。大學一畢業,有了正經工作單位,拿上固定工資,方雲慧實現願望的念頭就像埋在土裡的種子,開始萌芽、破土,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茁壯成長。這種願望她卻從未與周建忠談起過,不是不願談,是覺得這願望在周建忠眼裡也許顯得很狹隘,只能證明她是來自小城。方雲慧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她通過努力一步步實現走出芙蓉裡的願望,雖然這並沒有使方家在芙蓉裡的地位徹底改善,但至少她是被人高看一眼的。她不想因此被周建忠小瞧了她和她的家庭,父母在芙蓉裡低了一輩子的頭,她怎麼能叫他們在未來的女婿面前再低頭呢。方雲慧的想法沒錯,只是她過高地估計了現實。

    蓋房是需要一定資金的,兩層樓就更需要大把大把的錢,剛從學校畢業工作不久,之前沒一點存款,每月的工資就是省吃儉能積攢多少?周建忠因了家庭的優越,一向大手大腳慣了,他見方雲慧生活很儉樸,自是有些心疼,便主動把自己的工資交給方雲慧打理日常生活,想叫她不必過於苛刻。誰知,掌管兩個人工資的方雲慧不但沒有如周建忠所願把生活質量過得更高些,反而連周建忠的花費也扣得死緊,不准他抽煙喝酒,不願他買檔次高點的衣服和其他東西,甚至,連零用錢也如同擠牙膏,一點一點地給,遇有心情不好時,周建忠根本討要不到。起初周建忠沒在意,知道女友小時候過苦日子慣了,家裡經濟狀況有限,現在把錢看得重些也能理解,反正現在他們還沒結婚,他有時還回家裡,一些日常用品都能從家裡拿,如果不買大部件東西,花不了多少錢,有時候非得用錢時,到父母跟前耍一耍孩子脾性,還是可以弄到一些錢。他想等再過一段時間,方雲慧攢夠些錢後會想開的。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方雲慧的吝嗇勁非但沒過去,反而越發變本加勵,上街時連買瓶純淨水都問他要錢。周建忠這臉上掛不住了,發了工資不再往方雲慧手裡交了。短短的幾個月,方雲慧已經習慣周建忠把工資交到她手裡,不見交時,反而覺得不對勁,就直截了當向周建忠要。周建忠終於忍無可忍,這還沒結婚呢,就把他的錢抓得這麼緊,以後結婚了怎麼辦?況且,省吃儉用這麼多日子,從來沒聽方雲慧說過他們有多少積蓄,有一次,他裝著不經意地探聽她的口氣,結果,方雲慧居然說沒有積蓄,錢都叫他們兩人花光了。周建忠覺得這事有蹊蹺,他不是小氣的男人,不然也就不會主動把工資交給方雲慧了,但他覺得方雲慧有事瞞著自己,可又問不出來,心裡的疑惑和不快擠成了疙瘩。周建忠受不了女友如此的隔膜,曾開誠佈公地和方雲慧談過一次,說如果她需要錢,希望能告訴他事情的根源,他會想辦法和她一起承擔。

    方雲慧在周建忠的坦誠面前有一剎那的猶豫,差點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但當一瞬間的感動消失,她還是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秘密,也許不算是秘密,只不過她不願被人輕視。周建忠得不到方雲慧的答覆,無法釋然,兩人間的芥蒂越攢越多。周建忠的不滿更叫方雲慧省了把存錢的真實意圖告訴他的打算,兩人過日子,她依然像以前那樣不願掏出一分錢來。這種不管不顧、一意孤行的態度終於傷害到周建忠。他煩躁時曾想,自己不是養妓,他們是要談婚論嫁的,如果要他一輩子在這樣的狀態下生活,任是誰也無法忍受,與其將來無法忍受,不如趁早分手。一旦萌生分手的念頭,周建忠就再也無法將就方雲慧的所作所為,一氣之下,提出了分手。那時候,方雲慧已經把她和周建忠的積蓄換成了磚頭和樓板,堆在芙蓉裡父母家院子裡。並且,她聽不進去任何勸阻,堅持要蓋座兩層樓,她要讓自己家在芙蓉裡獨佔鰲頭,出這個風頭。沒有人能理解方雲慧的想法,從小生活在芙蓉裡,家境的貧寒使她看夠了無數輕薄的目光,沒人知道她年少的心裡隱藏著一個什麼樣的夢想,她不喜歡芙蓉裡,但她又避不開這個惡俗的地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驕傲打敗芙蓉裡,打敗那些曾經鄙視和輕賤他們家的那些人。

    和周建忠相處兩年,彼此的個性已十分瞭然,方雲慧明白,如果不是她的原因,周建忠是個相當不錯的男人,他有良好的家庭出身,外表挺拔帥氣,對感情又專一,沒有人會捨棄這樣的男人。還有,失去周建忠以後,她在省城立足都困難重重。最重要的是,兩人同居一年多,一旦分手,她在別人眼裡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棄婦。好強的方雲慧就是不想被人輕視才一步步和周建忠關係惡化的,她又怎能輕易叫人給甩掉。為挽救這段感情,方雲慧也算是極盡了她能使的手段,給周建忠買廉價的衣物,又是費尺心思給他做好吃的飯菜。果然,她的努力換來了周建忠暫時的回心轉意。但感情一旦有了裂隙,想要一如既往的完美,已是不太可能,方雲慧只是要挽回周建忠的心,等男友的情意慢慢回歸時,她像彈簧一樣又縮回原來的位置。他們的關係也就這樣熱一陣冷一陣,根本穩定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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