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勝利並不知曉妻子洞悉了他的秘密,還以為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呢。不管男人女人,心裡有了秘密,就像快枯死的花忽然間有了水和養份,於是又被滋潤,有了生氣與活力,慢慢還會有花骨朵,有了花的最後盛開。林勝利就是這樣,秘密使他反而放下了對方雲慧的怨恨,不再板著一張冷冰冰的臉,偶爾,與方雲慧目光撞到一起,他甚至還很紳士地沖妻子笑笑,像一對門住著的鄰居,相識卻不太熟悉,一見之下無措之中只能用微笑打招呼。有了笑,家就有了春天的意味,開始聞得見綠綠的青草味,紅紅的花香味。儘管方雲慧清楚這笑並不是送給她的,但她還是不動聲色地接受了林勝利這塊冰的悄然融化。
是塊冰終究會有完全融化的時候,方雲慧從林勝利那裡,卻似乎看不到這個跡象。林勝利對她的態度倒不再生硬,可兩人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變得融洽起來。藏著秘密的林家始終越不過心裡那條妻子劃出來的橫線,他的情緒也忍不住受這條橫線的影響而變化莫測。這也是方雲慧最沒支撐的時候,她對婚姻已經慌了手腳,不知道自己在林勝利面前還能做什麼。
這時,父親再一次告病危。方雲慧再堅強,也敵不過命運的捉弄,就在她無助地用眼淚排遣內心的悲痛時,不知道林勝利出於什麼用心,一天黃昏回家時,竟然出其不意地帶回一束紅黃相間的玫瑰花。不管這束花是不是林勝利買的,只要他拿回家,方雲慧都認為是個好兆頭,玫瑰花像燃燒的火苗,把她的希望點燃了。她果斷地選擇了留下,不回去為父親盡最後的孝道。父親是臨終的人了,就算她回到老人身邊,也不能將他從生死線上扯回來,她又不是神仙,去和不去能有多大意義?留下來,從丈夫超常的舉動上看,他似乎有回心轉意之心,如果這個時候走了,她既挽救不了父親,還可能使剛有點悔意的丈夫離她而去。擁有一個和睦和諧的家,是對父母最大的安慰。她相信,如果父親和母親知曉她眼下的境況,一定會原諒她的。方雲慧找了一大堆走不開的理由,為自己的小家能夠平穩過渡,她放棄了為父親盡最後的孝心。
二
方明被胃癌折磨了大半年,理療化療該做的都做,也沒把他體內的癌細胞殺死,想反,癌細胞以驚人的速度頑強地向身體各個部位擴散。起初,方明還以一顆通達的心面對疾病,不就是個死嘛,人活到最後都得死,只是在看到幾個子女輪流在病榻前守候,從來沒見過誰表現出一絲厭煩和不滿時,他的心又生出一絲牽掛,身體疼痛的間隙,他會平靜地躺在床上想他的舊事。到後來,病情越來越嚴重,他已經不能進食,每天靠一點流食和點滴喘氣,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渾身錐心蝕骨的疼痛使方明難以忍受,他終於失去剩下的那點平靜,只要還有點力氣,全用在罵老婆上,嫌侯淑蘭心硬,看著他活受罪,沒給一把老鼠藥解決了他。侯淑蘭含淚忍著,她也不忍看著老伴在疼痛中一天天掙扎,這樣的苟延殘喘,倒不如像方明自己所說,一把老鼠藥結束生命,也少受一些折磨和痛苦。沒有兒女們陪伴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老伴身邊,凝視著他骷髏一般的面容,心裡會設想著無數種叫他安靜離開的辦法。一直想到老伴醒來,或是方雲剛等兄妹來輪班,她才大喘一口氣,歉疚地望著才伴,好像真的經歷了想像中的一切,又驚又悚。她並不怪床上老伴爆亂的脾氣,誰病到這種地步都不會有好心情的,她只是心疼老頭子。
在病床上又熬了些許日子,方明最後連點滴都打不進去了,他身上沒有肉,只剩下骨頭和乾癟的血管,終於在一個黃昏裡結束了他的痛苦。侯淑蘭眼睜睜地瞅著老伴落下最後一口氣,他沒有神采的眼睛定在她身上,艱難抬起來的手落進她同樣乾瘦而冰冷的掌心裡,失去肌肉的臉上擠成一團,而嘴角卻很分明向兩邊扯開。侯淑蘭知道,老頭子這是想跟她笑一笑呢,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他很少對她笑過,也許是過去的生活太艱難,都失去了笑的機會和心情。侯淑蘭眼裡的淚水沉得再也含不住。
方明以這樣一個滑稽的模樣定格。
老伴的離去,就像侯淑蘭心上的一隻風箏,風箏最終掙脫線絆消失在空中,而最後的那根線頭依舊還在心裡牽著。被大女兒方雲麗、小女兒方雲雪姐妹攙扶著的侯淑蘭,眼睜睜看著老伴被推進太平間,表現得很平靜,甚至,還卸下肩上重負似的,長出了一口氣。老頭子終於解脫了,從此以後不用再受疼痛的折磨,被生活擺佈了。從此,這個家就交給她,今後的日子留下她一人來維持了。
方雲慧兄妹五人,只有最小的老五方雲剛還沒正式結婚,但已經和女朋友在外面買房,早搬出去同居了,另外四個都有了各自的安樂窩,他們不太喜歡自己的出生地,沒一個隨父母住的。原來逢年過節,兄妹五人拖家帶口,都回來與父母歡聚一堂,可年年都是那樣,好像一道菜,儘管並不常吃,卻每次吃的感覺都一樣,也就膩了。親情有時候也同此理,相聚的多了,彼此間的想念就少,倒是隔得久些遠些,再見面時反倒更情深意濃一些。不知是不是在詮釋這個道理,抑或都在忙著各自的生活,兄妹幾個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打個電話說上一聲,沒啥大事,就是過節也懶得回來。
五兄妹中,父母最疼愛的,就是老三方雲慧了。方雲慧與其他幾個兄妹不同,她從小很有個性,讀書成績好,脾氣也倔強,做什麼事都不甘落人後。她太清楚在自己這樣的家庭裡,除了讀書,她不可能再有第二條走出芙蓉裡的路。走出芙蓉裡,這是她從小學就樹立的目標。方雲慧確實很爭氣,她憑自己的努力一舉考取了省重點大學,不但填補了方家從未出過大學生的空白歷史,也成為芙蓉裡這個不毛之地第一個考上省城重點大學的大學生。當了三十年低保工人,又修了近二十年自行車的方明高興得過了頭,挺起彎曲了一輩子的腰桿,走路都帶起風聲,他不顧老伴和鄰居的勸阻,專程送已經二十歲的女兒到省城重點大學報到,在當時還成為芙蓉裡人們的笑談,要放在如今,誰家孩子考上大學不去送,才容易成為大家指點的對象呢。很多事,經歷很多年後,會莫名地顛倒過來,輪迴似的。
父親去世了,方雲慧沒理由不回來,父親的喪事,還得靠她來張羅。芙蓉裡的左鄰右舍,誰不知道方家老三才是他們家的主心骨。這兩天,侯淑蘭心慌意亂地站在樓門口,張望著巷口,等著小三子回家給她拿主意呢。
老四方雲雪是懷著身孕的,她最不喜歡母親凡事都要過問姐姐,好像這個世界除了二姐方雲慧就再也沒有別人了。但她也不敢把這樣的情緒表現得太甚,從方雲慧考上大學的那天起,方家就儼然成為方雲慧的天下,什麼事只要方雲慧說了,就成了定局,再沒有更改的餘地。她不明白,一個方雲慧,只不過比她多上了幾年學,看看現在,滿世界都是大學,只要有錢,任是誰都可以上的,為什麼偏是她方雲慧在方家什麼事都說了算呢?方雲雪倒沒想和方雲慧一樣在方家說話能擲地有聲,說一不二,她只是看不慣父母心目裡只有方雲慧一個,好像她和方雲麗等人都不入流似的。現在,父親去世都兩天了,方雲剛當天就給方雲慧打過電話,可是她的人呢?虧得父親多年來一直把她寶貝似的捧著含著,她卻一點也不把父親惦在心裡。
母親仍倚在門口,眼巴巴地望著巷口。方雲雪走到跟前,想要把母親拉進屋裡。侯淑蘭一點也沒意識到小女兒靠近她了,她臉色枯灰,表情憂傷而茫然,灰白相間的頭髮在微微流動的空氣中零亂不堪。
方雲雪輕歎一口氣,到底沒伸手去拉母親進屋,她終是不忍攪亂母親的這份期盼。
方雲慧在街巷口剛下出租車,芙蓉裡的街坊鄰居們停下手中的活計,把脖子伸得比大雁還長,望著方家的這個核心人物,他們在心裡猜想著,方雲慧會給她父親辦個怎樣排場的葬禮,能搞出什麼新花樣來。在芙蓉裡人的心目中,方雲慧絕對不同於一般,她大學畢業後留在省城,誰也不知道她是怎樣留到省城的,那幾年芙蓉裡考上大學的人也有好幾個人了,但無一例外,大學畢業後全部都回到了芙蓉裡,或芙蓉裡附近的什麼地方。方雲慧不但留在省城,還嫁了個省城的丈夫,她丈夫芙蓉裡的人都見過,長得高高大大,還很帥氣。每次回芙蓉裡,方雲慧挽著丈夫的胳膊,官太太似的旁若無人,即使是經過劉屠夫家門前時,她輪換跳著腳的樣子,看上去都像跳芭蕾,高貴而優雅,沒有一點芙蓉裡人的質底。方雲慧習慣以她的優雅舉止和風度,與芙蓉裡、與芙蓉裡的人保持著楚河漢界的距離。
這些年,方雲慧是不理會街坊鄰居目光的,她不像其他回芙蓉裡的人那樣,見著熟悉的面孔招呼一聲,或者停下聊上幾句。她從不作片刻停留,總是目不斜視,那些帶著艷羨和不自然或是其他意味的目光,統統納不進她的視線之中。她如入無人之境,繞開各種障礙,從容地穿過街巷過道,走向自家那幢曾經驕傲過而今卻顯得敗落的兩層小樓。每當看到這座兩層小樓,方雲慧的心裡都很複雜,那是疼痛感,也是解恨感,一個被重負壓得喘不過氣的人終於御下負擔,可以深呼吸了,想一想,那是多麼痛快的感覺!只是這樣的痛快並沒有讓她維繫很長時間,不過幾年工夫,芙蓉裡就出現了好幾幢小樓房,而且一幢比一幢高大氣派。原來房子像人一樣,也是有青春的,而且青春的期限更短更蒼促,當一幢新的樓房豎起來,舊的就更顯舊,更見寒酸和腐朽。
這次,方雲慧叫大家很失望,沒有珵亮的小轎車送她回芙蓉裡,她是坐了四小時火車,下火車後坐出租車回的芙蓉裡。關鍵,還是沒看到她的那個高大俊郎的省城丈夫隨她一起回來。這怎麼行?老丈人去世,女婿怎麼能不回來奔喪呢,這不符合芙蓉裡的規距。亂套了。更重要的是,方家老三居然沒穿白孝服,除過她那張臉有點白外,身上再找不到一點白色來,她穿著一身黑西裝,還戴著墨鏡,墨鏡很大,幾乎遮住她半張臉,這就使得沒人能看清她臉上的表情。但芙蓉裡的人猜測,一定是方家老三過於傷心,不想讓大家看到她哭過的腫脹眼睛哩。
這還能叫芙蓉裡的人接受。但方家老三的打扮太過不同,這種黑色的孝子裝扮,只有港台電視劇中才有,芙蓉裡的街坊受傳統觀念影響太深,對這種裝束還不能接受,它甚至扎傷了街坊們的眼球,他們撇著嘴望著這個與眾不同的方家老三,從街道巷口到她家大門口,沒遮蓋住的半張臉還緊繃著。芙蓉裡的街坊們目光緊著,耳朵豎著,他們在等待聽方雲慧那一聲悲淒的哭聲。然而要命的是,方雲慧沒像別的孝子,一進街巷口就扯開喉嚨大聲痛哭,告訴家人孝子來了。方雲慧的沉著和冷靜叫街坊們搖頭不止,都什麼時候了,方家老三還要與眾不同,要是修自行車的老方頭還能看到,不知是何感想?
不哭就不哭吧,方家老三,也就是方家二小姐受過重點大學教育,如今又在省城科研單位工作,她的做派自然是省城人的做派,哪能和小地方的人一樣呢。方家老五方雲剛自然有不同於芙蓉裡人的想法。方雲剛性格溫順,說話細聲細氣,像個女孩子,他是方家唯一延續香火的男丁,從小生活在三個姐姐的庇護下,卻並沒有養成那種專橫刁蠻的性格,也不任性,他很本分,對三個姐姐從來就是言聽計從,尤其是對這個上過重點大學的二姐,更是敬畏有加,從不敢說個半個不字。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方雲剛恭敬地把二姐迎進家門。
方雲慧排行老三,在女兒堆裡卻排行老二,所以,弟弟妹妹把她叫二姐。
倚在門口的侯淑蘭見到進了巷口的方雲慧,眼神早亮了起來,臉上枯灰的顏色也淡了,她要往巷口去接老三,被身邊的方雲雪一把拉住。方雲雪說:「媽,老三這不正過來嘛,雲剛過去了,你就別去了,來那麼晚,反倒是功臣了,叫外人看著,還不知怎麼笑話我們呢?侯淑蘭看出三女兒的不快,立住腳不再往前,卻向外傾著身子,手伸出去老遠。方雲慧見了,摘下墨鏡,快步上前,到母親跟前。侯淑蘭一見二女兒的面,遂放悲聲:「三兒你可回來了,都等著你呢。」說著一抹眼淚,往女兒身後一看,哭聲嘎然而止,驚詫道,「怎麼,勝利沒跟你一起回來?你爸生前可是最看重他的……」
方雲慧沒說話,別過臉把剛摘下的墨鏡又戴上。見女兒臉色不好看,母親似有覺察,忙轉移話題:「三兒,只要你回來就行,這下,媽心裡就踏實了。這兩天,媽老覺著有什麼東西拽我,要把我扯離這個家似的,我擔心是你爸一個人在那邊不習慣,也捨不下我,想我了,要我去和他做伴呢,可這頭他的事情還沒操持完,我怎麼能去陪他……」母親說著,又哭開了,或是之前哭得多了,眼睛很快紅腫起來。
這時,方雲剛從屋裡拿來一件孝衣交給母親,侯淑蘭抖落拌落就往方雲慧身上披。方雲慧沒防備,受了驚嚇,一把抓住母親的手,不讓給她披孝布。
方雲雪挺著大肚子端來一杯水,見狀,站在一旁冷眼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