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幸福 為父親舉辦喪禮 (1)
    一

    方雲慧決然沒有想到,林勝利會洞悉她的一切,那場曾叫她錐心刺骨的初戀,還有時時在提醒著那一場恥辱落下的孩子。

    林勝利說出那個孩子時,臉上的表情平淡極了,他不看方雲慧,目光遙遠得像個聖人,那目光卻極空洞,沒有一點內容,好像面前空無一人,沒有他一心愛護過的妻子,也沒有那麼個事,那麼一種傷害。

    你還有一個孩子!

    林勝利輕飄飄地又說了一句,還是那種淡得沒有表情的表情。

    他們剛結婚那陣,林勝利太想要一個孩子了,可是,方雲慧堅持不要,說孩子是負擔,將來要是教育不好,後半輩子就得在牽心扯肺的痛苦中度過。話雖然說得理偏了些,可林勝利沒往別處想,女人嘛,生孩子怕影響身材,他能理解。她不願生,他又不能強暴她的意志,再加上看多了鄰居親友為孩子鬧得雞飛狗跳,他要孩子的願望也就慢慢淡了。可他絕沒想到,方雲慧婚前給別的男人生過孩子。正因為有過孩子,才不想和他有孩子,林勝利算是弄清楚了。這個欺騙對他來說,傷害太大,他無法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

    林勝利一語擊中了方雲慧的軟肋,她說不出一個字來,腦袋裡轟轟隆隆響成一片,像有人在裡面安裝了一顆定時炸彈,炸彈按時爆炸,她的所有思維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她以為,那一切都已過去,雖然,偶爾也會使她心裡絞痛,但她會忍住,只因為有林勝利。林勝利就是她的幸福。

    現在,幸福像早就隱藏著裂紋的玻璃,碎了。很脆弱。

    芙蓉裡以前是城郊的一個小鎮,由幾家小型企業的生活區組成,後來這些企業相繼倒閉,城市又不斷向周邊發展,芙蓉裡就成了城不城、鄉不鄉的城鄉結合部。這幾年雖然規劃進市裡的一個區,但整體面貌並沒怎麼變,還是髒亂差,是那種需要治理的小街區。可是城市的發展步子邁得太快,不經意間就把略偏了些的芙蓉裡給跨了過去,居民們在電視新聞裡看到城市發展日新月異,而他們芙蓉裡的街道則經年累月佈滿坑窪,天睛時塵土飛揚,下雨時污水橫流。街巷兩邊的房屋、店舖大多都是以前的老房子,低矮、雜亂,沒有一點整齊潔淨感,有的人家還接出個廊簷,佔著人行道開著門面房。也有人在街巷中間拉根繩子,上面掛曬著爛邊的背心和大花褲衩,洗衣服的髒水隨手潑在當街,冒著黑泡沫四下橫流。更可惡的是劉屠夫家,為展示自家肉的新鮮程度,在肉鋪前面的人行道上支開屠案,每天早晨必殺一頭豬,弄得血水和****流了半條街,經過他家門口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到處都是嗡嗡亂飛的蒼蠅。曲裡拐彎的街巷上,佈滿了菜葉、灰塵、髒水,芙蓉裡亂得像個垃圾場。這樣的街巷,甭說外面有人來,就是芙蓉裡自己的人,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願多走一回。

    方雲慧每次回家都是跳著腳穿過芙蓉裡街道的,這次也不例外。劉屠夫家門口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她繞不過去。不管她怎樣不願意看那流淌了一地混著****的血水,外帶一轟而散的蒼蠅,就像她永遠也繞不開這叫人嫌惡的芙蓉裡一樣。多少年了,芙蓉裡在她的眼裡從來沒什麼變化,無論外界變得怎樣繁華整潔,芙蓉裡總像個被人驅趕的乞丐,永遠衣衫襤褸,破爛不堪。沒有人喜歡芙蓉裡,這本來就是個爹不痛娘不愛的地方。尤其現在,沒有了林勝利可以叫她依仗,她更是對這骯髒、破敗的娘家充滿了憎惡和仇恨,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要再到這個骯髒、逼仄、狹小,充滿了市儈氣息的地方來。

    可這次,方雲慧不能不來,因為她繞不過這個地方,更繞不過親情。

    父親查出胃癌那天,正是林勝利跟她攤牌的時候,林勝利還是那副淡得什麼都沒有的表情說,他邁不過她婚前就有個孩子的事實,要跟她離婚。方雲慧沉默了很久,她在想那個跟她沒有多少親情卻骨肉相連的孩子,她是怎麼闖進她的生活中來的?那已經很久遠了,可怎麼又跨過數年的光陰來摧毀她美滿的婚姻?她想不明白。林勝利負氣離開的背影擊碎了他佯裝的淡漠,任是哪個男人都不可能接受結婚數年才知道妻子婚前有過孩子的事實,他的心豈止是痛,簡直是被人剜出來剁碎再扔到腳下踩。離婚!這是他經過數月的煎熬和掙扎後,終於作出的選擇。

    當電話裡傳出弟弟方雲剛怯怯的帶點嘶啞的聲音時,木然的方雲慧一下子驚醒過來,在家人的眼中,她和林勝利的婚姻是最幸福的,林勝利外表幹練帥氣,他對方雲慧時時刻刻表現出的那份體貼入微,使人能感受到方雲慧的滿足來。方雲慧自然不想叫弟弟聽出她的情緒,她清清嗓子,穩了穩心緒,問弟弟怎麼打電話過來,是不是有事?她的語氣疲憊至極,和以往給弟弟說話時帶點訓導的口氣完全不一樣。方雲剛沒聽出姐姐在電話裡的異樣來,他聳聳鼻子說:「姐,咱爸病了,是癌症!」

    「癌症」兩個字一說完,方雲剛鼻腔裡的哭音透出來了。

    方雲慧碎裂的心一下子復原又重新碎裂,「癌症!」父親得了癌症!她眼前發黑,關點栽倒在地。半晌,她沒說出一句話來。方雲剛也不說話,握住電話在那頭發呆,等著方家主心骨的回應。可是,主心骨方雲慧過了好久才慘淡地說句,「我明天回去!」隨著眼淚的怦然蹦出,她迅速地掛斷了電話。沉入一片寂靜之後,方雲慧心想,生活原本是殘酷的,要被淚水醃過的。

    方雲慧很久沒回父母家了。自林勝利得知她婚前有個孩子後,他們之間便開始了冷戰,林勝利幾乎不正眼看她,不和她說話,她試圖跟丈夫解釋一下,可她一張嘴,林勝利便轉過身,如同陌生人,擦身過後他連對方是男是女都不用關心。方雲慧從來沒有遭遇過丈夫這般冷落,內心的失落和苦楚可想而知。那一段時間,她很少打電話回家,怕父母問起林勝利來,她是方家的驕傲,她的丈夫自然也是。不想這次回芙蓉裡,竟是特地為父親而來,而且身邊沒有父母最為得意的女婿林勝利。

    一切如舊,她和妹妹方雲雪共同出資給父母蓋的二層小樓,依然保持著最原始的狀態,這是當時父母不願意把錢浪費在裝修上的原因。幾年的時光過去,小樓早失去當初的氣派,在四周聳起的樓房中顯得沒精打采,並且委瑣得很,一如當年她們方家在芙蓉裡的地位。

    父親很瘦,看上去精神還算好,見了方雲慧,沒顯出過多的病態,反而笑瞇瞇地,好像最叫他得意的三兒這一回來,他的胃癌也徹底清除了似的。方雲慧見了心裡更酸,以往回家,父親只是喜歡遠遠地瞅著她,卻從不與她表現得太親近,這是他作為父親和男人在女兒面前唯一能表現出來的威嚴。最憔悴的反而是母親侯淑蘭,蓬著頭髮,一臉想要掩飾卻怎麼也無法掩飾徹底的哀傷,跟女兒說著話,眼神卻總是瞟到老伴方明身上。幾十年老夫妻了,雖說方明並不見得對她有多好,可她還是關注著丈夫的一切,多少年的歲月裡,老伴是她的天。

    方雲慧這次回來,原是想接父親去省城治病的,兄妹五人中,只有她在省城,省城的醫療條件怎麼說也比小城市的強,她離家遠,無法近距離照顧父親,只有把父親接到省城,才能盡份女兒的孝心。

    父親死活不願去省城治病,他已經知道自己患了絕症,不願折騰來折騰去,既苦自己又給家人添累,最關鍵的,是不願白花冤枉錢。他說他知道自己的病是沒得治了,要死,也死在芙蓉裡。在這裡生活了一輩子,他留戀這個熟悉的地方,也不願把魂魄留在異鄉。方雲慧又怎能不清楚父親心裡的想法呢,他哪裡是留戀芙蓉裡,他是不想拖累她!她心裡酸酸的,還要勸說父親,方明卻不讓女兒說下去,他堅決地說,他討厭省城,省城太大,叫人迷惑,省城的人也看不起外地來的人,他才不願去那個有名無實的地方治病呢,病不一定治得好,還受氣!再說了,方明瞅著方雲慧,眼神是說起女兒時一貫的驕傲語氣,你和勝利工作都很忙,別耽擱下工作照顧我!

    顯然,在父親心目中,她和林勝利就是一幅錦繡的圖畫。方雲慧閃開父親的驕傲。父親怎能知道此時他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會像一盆火炭,在女兒心中滋滋啦啦燙出無數個水泡。林勝利是知道方雲慧回芙蓉裡的,臨走時她跟他說了父親的病情。林勝利讀懂了方雲慧眼中的期盼,她希望夫妻倆一起回。林勝利什麼也沒說,到臥室倒頭便睡。直到方雲慧拖著行李離開,林勝利也沒一點反應。而父親,心裡還惦記著這個女婿。方雲慧內心的委屈湧上來,她別開臉,不讓父親看到她的淚水。

    為表明自己不去省城的堅決態度,方明又聲明道:絕不去省城治病,除非他死了,沒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這話決絕得很,叫人不敢太強求,再加上心裡擱著與林勝利之間的煩心事,方雲慧也就沒多堅持。實際上父親說得也在理,真把他接到省城,她一邊上班,怎麼能一門心思陪老人家?現在,林勝利是指望不上,萬一在父親面前跟她再鬧將起來,那豈不是雪上加霜?倒不如就在當地醫院,有母親精心照料,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可以幫上手,怎麼也比父親在省城孤伶伶的好。方雲慧在老家醫院盡了兩天的孝道,心裡始終扯不脫林勝利,省城的家就像一根絲線,扯得她的心又酸又痛。與其這樣心不在焉地待在父親病床前,讓家人看出端倪,再添一層傷心和焦慮,還不如早早地離開。於是,她借口單位有事催她回去,給兄弟姐妹作了交待:盡最大可能醫治父親,要不惜一切代價;父親一生受盡苦難,沒過一天好日子,一定要想法叫他老人家在為數不多的時日裡,多感受一點美好的人生。

    把父親安置進市裡最好的醫院,方雲慧匆匆回了省城。

    打開家門一看,林勝利並不在,從客廳茶几上一層薄薄的塵土能判斷出,林勝利這幾天沒有回家家。方雲慧冰冷的心呼啦一下著起火來,他一定又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自從知道妻子婚前的事情後,林勝利就不願回家了。起初,他呆在辦公室,辦公室有床,休息倒也方便。知道林勝利只有辦公室這麼個去處,方雲慧給他打電話,一聽是她的聲音,林勝利立馬掛掉,不想聽她的解釋。解釋有什麼用?結婚好幾年,難道還不夠她把那些事細細掏給他聽?非要等他知曉了才說,把他當成什麼人了?他是一直愛她護她的丈夫啊,難道他的愛護只能換來欺騙?方雲慧很固執,以前,只要林勝利不回家,她就一定打他辦公室電話,而不打手機,後來他才醒悟過來,這些電話的背後根本就不是關心,而是查他是不是在辦公室,說得赤裸一點,是怕他像一些男人那樣出去鬼混!想透這點,林勝利忽然渾身冰冷,這個女人太有心計了。

    林勝利煩透了方雲慧追來追去的電話,但他確實沒什麼地方可去,就算在外面待到多晚,最終還是要回到辦公室,還是會接到方雲慧的電話。後來,他索性吃過晚飯便拔掉電話線,任你方雲慧怎麼打去。

    也有忘了拔電話線的時候,但那天接的卻不是方雲慧的電話,而是大學時的同學,很久沒聯繫過了,卻不知人家怎麼獲知他的電話,而且晚上居然打到他的辦公室。

    同學說不清楚這是辦公室的電話,以為是他家裡,打電話前還想如果接電話的是他妻子,她該稱她嫂子還是弟妹?

    同學是個女的。

    兩人就這樣聊了起來。多年沒見,要說的話題一時半會說不完,於是從大學的時光到工作後的經歷,從這個同學的官運享通說到那個同學的仕途不順,再到彼此的家庭,聊了兩個多小時,都沒覺著累,倒有點意猶未盡,便相約找個地方聚聚。

    林勝利不願回家是事實,可他並沒有想過要打別的女人不報復方雲慧,在與同學相聚之前,他是個對婚姻失去信心,卻沒有二心的男人。

    回到省城後,除過不時打個電話回家,詢問一下父親的病情外,方雲慧再沒回去。父親第一次報病危時,方雲剛給她打電話,她的眼淚嘩啦啦直往下淌,想扔下電話直奔老家,送父親上路,可當時的處境使她猶疑不定。她與林勝利的關係已經相當微妙,他們之間像隔著一層布簾子,這個布簾隨時都會拉開,看到彼此冰涼的內心。方雲慧親眼看到了林勝利和那個女人挽著手,在她面前已少有笑容的丈夫那一臉的春風蕩漾,看上去像剛新婚的男人,他身邊的女人也是滿目含情,生怕旁人看不出他們關係似的。方雲慧的腳粘在地上,走不動了,心裡想著要衝到這對狗男女面前,罵他們個痛快,還要煽那個女人的耳光,像所有能撒潑的女人那樣。可想歸想,一步都邁不動,剛從冰庫裡出來一般渾身顫抖著,咬緊牙目送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從自己面前消失。

    方雲慧隱忍不發,先錯在自己,她沒有理由不給林勝利一次犯錯誤的機會。她當時的想法是想努力挽救這場婚姻,哪怕是看不到前途和光明,她也要盡力維繫。然而,她的努力似乎只是給自己演了一場無聲的戲,林勝利看不到,或者說他看到了也假裝看不到。方雲慧幾近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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