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總能把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兩口子一塊下崗,失去生活來源。這一天兒子說饞水餃,當爹的手攥著僅有的兩塊錢去市場割肉,一刀割下來超過了兩塊,他要求從上面切下來一點,賣肉的不幹,且出口不遜,說他是故意搗蛋,他如實說只有兩塊錢,賣肉的聽了不料生出隱測之心,沒動刀便把肉丟給他,嘴裡卻說了句不三不四的話:像你這麼活還有個什麼勁呢。他回到家越想越窩囊,心一橫把一包鼠藥摻在餃子餡裡。是學校老師發現班裡的一名學生接連曠課,便去家訪,敲門敲不開,產生懷疑報了派出所,民警去打開門發現一家三口都死了。
與泰達掛勾因為死的一家之主是地產公司的職工。
這一事件是何總在緊急碰頭會上宣佈的。何總所講比傳聞簡潔,卻具有權威性:死者包某,男,四十七歲,地產公司機械隊鏟車工。家屬曲某,女,四十二歲,華夏紡織廠下崗女工。小孩,男,十四歲,中學生。經法醫鑒定死因是毒鼠強中毒,排除他殺的可能。
介紹完情況,何總開始佈置善後,鑒於是自殺,遂不存在法律問題,又鑒於是全家人遇難,要做的事相對簡單,一併火化而已,何總著重談了對這一事件將在公司產生不良影響的應對,談到這上面何總神情嚴峻,語氣沉重。
他說:「人死不能復生,而我們公司還要生存發展下去,因此必須認真做好應對,把影響減小到最低限度,不能由此引發出危機。具體事項,一是宣傳處時刻與媒體保持聯繫,要不惜代價堵絕消息披露。二是地產公司開始人心不穩,機械隊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正在鼓動工人到市政府上訪。我們不能掉以輕心,要做好工作,維護安全團結的大好局面。」
何總提出由公司派出得力幹部,到地產公司做化解工作。
讓吳桐沒有想到的是這事竟然落到他的頭上。是宮漢臣的提議,說他的叔弟在機械隊,可做內應。吳桐嘴裡不說,心裡卻反感「內應」一說,機械隊不是敵營,叔弟也不是奸細。當然他心裡也清楚宮推薦他去是鑒於他倆剛剛結成了「聯盟」,他去他放心。
事情緊迫,何總對他稍做交待,便催他出發。出了大樓他尚不能認可眼前的現實,心裡疑惑:泰達上下這麼多人,怎麼這事就分派到自己頭上。
路上,小汪告訴他兩年前機械隊也鬧過一回,何總和王梅一塊趕去做工作,可工人不僅不買賬,反倒把他們搞得十分狼狽。從此他們再也不肯去那裡。別的領導也一樣。
機械隊不在地產公司本部,車行半個多小時才到,在門外只聽車間裡人聲鼎沸。吳桐讓小汪先進去把叔弟喊出來,很久沒見著叔弟,也顧不上說家常,直接問工人有什麼動向。叔弟說正在議論是先去火葬場開追悼會,還是先去上訪後開追悼會。吳桐感到事態嚴重,忙掏出手機打到何總辦公室,何總顯得很激動,說要想一切辦法阻止工人上訪,告訴他們只要不上街別的都好商量。掛了電話吳桐怔了怔,像對小汪和叔弟,又像自言自語:咋商量,咋商量。小汪說讓他們選出代表,和代表談。吳桐轉向叔弟問:誰是帶頭的?叔弟說是鏟車班常班長。
小汪問這人野蠻不野蠻,叔弟說沒見過他耍野蠻。小汪說要是有人對吳總動手,咱倆得上。叔弟說這還用說,他是俺哥。吳桐並不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想的還是解決問題,他問叔弟工人趕在這當口鬧事,除了同情死了的工友,還有什麼別的要求。叔弟說要求補發工資,已經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吳桐問你也沒發?叔弟說沒。吳桐說你咋不早和我說?叔弟說對你說有啥用,也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公司要解散機械隊,把人一鞭子趕回家,大伙不同意。吳桐不知道扣發工人工資,卻知道解散機械隊的事,宮講過。他覺得都關乎工人的切身利益,工人有權力爭取,而公司也理應負起責任。「商量」的基礎在此。
坐而論道終不能解決問題,吳桐下了車,在小汪和叔弟的「護衛」下進到車間裡。
許是工人情緒過於激動的緣故,沒人注意到從外面進來了人。吳桐趁機觀察形勢,發現車間很是空蕩,有限幾台建築機械孤島似的矗立著。叔弟悄聲說,大部分機械都被宮賣掉了,為解散機械隊做準備。吳桐發現工人圍在一輛鏟車旁,聽一個五十幾歲的男人講演,鏟車上掛滿了輓聯和白紙花。叔弟說這台鏟車是包師傅生前開的,大伙準備開著它去市政府。吳桐哦了聲,問講話的那個人是誰?叔弟說他就是鏟車班常班長。群情激昂,聲音嘈雜,一開始吳桐聽不清常班長講的什麼,可他清楚情勢緊迫,到一定程度常班長振臂一呼,隊伍便會浩浩蕩蕩向市府進發,那時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可他一時又不知該怎樣介入,惶惑中不由看看小汪,小汪朝他點下頭,穿過人群走到常班長身前,先用手勢打斷他的講話,然後貼著他的耳朵說著什麼。這一切都發生在眾人眼皮子底下,頓時鴉雀無聲。常班長順著小汪指的方向看,大聲說公司派人來解決問題了,我們倒要聽聽是咋個說法。小汪說是吳總會計師。有人吆會計師來給我們發工資,那我們歡迎。
吳桐身上投過越來越多目光,他知道應該出面了,便穿過人縫走到常班長站著的地方,這瞬間他覺得眼前是電影裡的場面,自己是電影裡的角色。剛剛站穩,便有一個女工擎著一朵白花走到跟前,說和我們一起去給包師傅一家開追悼會吧。他沒應聲,從女工手裡接過紙花。又聽有人喊:為什麼何紹光(何總)不來?王梅不來?宮漢臣不來?你來能解決問題嗎?他轉向常班長,向他伸出手,常班長不接「招」,用不信任的眼光看著他。他說常班長我們小範圍談談好嗎?常班長朝大伙發問:他說要我們派代表談,行不?下面七嘴八舌地吆:我們沒代表!我們都是代表!收起這套伎倆!他說可這樣什麼也不好談呵。常班長想想問:你能代表公司嗎?吳桐說我是公司派來的。常班長問你說話能算數?吳桐說只要我答應了的。常班長說那好,你敢這麼說,我也敢毛遂自薦當大伙的代表,但得當著大伙的面談。吳桐覺得未嘗不可,點點頭。這時一個瘦高個男工從人中間出來,站在常班長身旁,說不能讓老常單槍匹馬,代表我也算一個,這樣以後坐班房也有個伴。吳桐吃驚地看看他,下意識地伸出手,那人也伸出手,說我姓安,吊車班的。有人喊安班長。吳桐也朝他叫了聲安班長。
「談判」在眾目睽睽下開始。
常班長先提條件,說:「我們首先要為死去的包師傅一家討回公道,悲劇完全是由公司拖欠工資引起,我們要求為包師傅開追悼會,這一條不答應,別的甭談。」
吳桐不曉處理此類事情的慣例,可他大致明白兩點,一是公司應對包師傅一家的死有態度,開追悼會是應該的。二是這事不能鬧出去,以免在社會上造成負面影響。他說:「我認為這個事件公司有責任,公司領導也很痛心,追悼會可以開,但最好不要去殯儀館,就在車間裡開,我代表公司參加。」
一片寂靜,寂靜得讓吳桐心虛。想自己這態表的是對呢還是錯呢?工人會認可?公司會認可?
「我個人認為可以。」常班長表態說。又看著大伙「大家沒意見吧?」
沒人說話,不說話便是認可。
「但是,」常班長又說,「公司要為包師傅一家買塊墓地,立一塊碑,在碑上寫明死因。」
吳桐想想說:「買墓地應該,立碑也沒問題,死因還是不寫為好。」
常班長想想說:「也行。」又問:「大家說行呢還是不行?」
「行。」
「行。」
「行。」
吳桐的心鬆了一下,他沒想到問題解決得這麼順利,覺得工人們還是通情達理的。他說:「這個問題就這樣了,下面大家談談有什麼要求。」
還是常班長講,講的就是剛才叔弟向吳桐說的兩項:補發拖欠工資和不許解散機械隊。
吳桐覺得事關重大,自己不好貿然表態。他說:「請大家等一下,我立刻向公司請示。」
眾人嘩然。
吳桐顧不得許多,拿腿走出車間,給何總掛了電話,在電話裡報告了現場和工人談的情況,然後讓他表態。
何總說只要工人不去市裡鬧事,可有限度的滿足他們的要求。吳桐覺得何總的話怪怪的,問句限度在哪裡呢?何總頓了頓,說地產公司的事應該讓宮漢臣答覆,你給他打電話,讓他表態。吳桐雖不情願可還是給宮漢臣撥電話,可電話關機,他只好再把電話打給何總。何總氣呼呼地說這個宮漢臣要花槍,回頭和他算賬。吳桐不吱聲,等他表態。何總問句必須馬上定嗎?拖一拖行不行?吳桐說不行,工人要立刻回復,不這樣就馬上去市裡討說法。何總歎了口氣,說那就告訴他們,工資的事分兩步走,眼下先付一半,另一半春節前付,機械隊暫不撤銷。吳桐又問追悼會,墓地的事呢?何總說答應。吳桐又印證似的追問句這幾條公司都答應了是不是?何總抬高聲音說句「就這樣」。吳桐帶著「就這樣」回到車間。
當吳桐參加過為包師傅一家舉行的追悼會,和小汪離開機械隊,他並沒因自己的「不辱使命」而感到寬慰,相反憑添了一份沉重,覺得自己肩頭無形中擔起了一份責任,這責任就是代表公司對工人做出的許諾,(工人們讓他寫下一張保證書,他寫了)。白紙黑字,重重地壓著他的心。
74
上班不久,吳桐接王前進電話,說已按照他的意見分出幾個人去地產公司展開工作,估計一周內可完成那裡的評估。他說可以。王前進又說如不出意外,可達預期結果。吳桐曉得王說的預期結果就是零資產。便說辛苦你了前進。
放下電話,他給雙桃打去電話,讓她轉告宮總:評估的人馬上便到。要為他們的工作提供便利。雙桃說她馬上去報告宮總。他沒把電話直接打給宮,而讓雙桃轉達,自是想讓雙桃起到「橋樑」作用。由此他領悟到不同的行事方式確會收到不同的效果,他為自己的「茁壯成長」而感到竊喜。
他又想到昨天與關總的見面,想到此他的好情緒戛然而止,他意識到自己與宮的合謀是一項不潔(如果不說骯髒的話)為關總所深惡痛絕的行為。自己昨天還和關總一唱一和,抨擊世風之不良,而今天便與這不良為伍,可謂是人格分裂,自欺欺人的。
鬱悶中他撥了許點點電話。
「哦,領導。」
「有空嗎?」
「是的。」
「聊聊?」
「好的。」
掛上電話,吳桐便打開電腦上網。所謂「聊聊」,也就是網聊。自在香格里拉夜總會分手後,兩人沒再見面,但有了新的聯絡方式:「網上見」,因有了夜總會那一幕,言來語去更增添了些曖昧,吳桐有時忍不住敲出個「想你」、「何時見見?」之類字眼,遇這種情況許點點一概回個「真暈」。許點點這字眼用的恰當。自己確有點「暈」。
「你好嗎點點?」吳桐用鍵盤敲出。
「還活著,領導。有什麼指示?」
「不敢指示,向你匯報,宮的事開始了。」
「南昌起義第一槍?」
「是。」
「什麼時候?」
「今天。」
「要我向你祝賀嗎?」
「NO」
「為什麼?」
「行為不端,有什麼可祝賀。」
「誰行為不端?」
「本人。」
「哦。怎麼又這麼想?」
「接受了再教育。」
「誰是你的導師?」
「關總。」
「噢!你見到關總了?」
「對,昨天我拜訪了他。」
「為什麼要這樣?」
「有事請教。收穫很大,一個全新的國企改制模式正在我的頭腦中形成。」
「不應該把關拉進來。」
「為什麼?」
「有麻煩。」
「咋?」
「不避嫌,避之未恐不及,你倒找上門。」
「關是洪水猛獸?」
「甚於洪水猛獸。」
「你這麼看關?」
「不是我。」
「誰?」
「你想想。」
「明白了。」
「明白的晚了。」
「有這麼嚴重?」
「YES。」
「怎麼辦?」
「不要再接觸關。」
「YES。」
「不讓任何人知道你去找過關。」
「YES。」
「我下來了。時間久了不行。」
「等一下。那兩筆款的事還懸著。」
「不要管。這事不需要你操心。」
「?」
從網絡上下來,吳桐思緒繁亂,覺得自己像走進了一個死胡同,進不得退不成。
75
吳桐用了幾天時間制定了一個自稱為吳字「1」號文件(草案)的改制方案(草案),這一廂情願的行為顯然是受到關總提出的那個知識經濟理念的啟發,另外關總坦蕩豪邁的精神也將他的心觸動。他一鼓作氣,方案就做出來了。儘管他也承認該方案有某種理想色彩(也許超前,不符合所謂國情),但他仍堅信是切實可行的,體現出嚴肅、科學與公平,他相信任何不抱偏見不存私心的人都能夠認同。
接受許點點的告誡,他沒有再去掛拉關總,只在電話裡將方案說給關總聽,在聽取了關總的意見建議後,又進行了修改。
他謀求嚴謹與完善,繼續徵求各方人士(多是他從事經濟管理工作的同學)的意見,存精去粕,幾移其稿,最後從電腦裡出來的是「1」號文件修訂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