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 第37章
    出了門才知道,宮的司機一直等在外面。上車後畢可超說:「今天我才明白,『四人幫』怎麼不多不少是四個人。」

    「為什麼呢?」吳桐問。

    「一部車四個位子,出門方便嘛。」

    笑聲四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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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後吳桐想來,去看望關總絕對是個錯誤,是個低級又低級地錯誤,難怪畢可超把他大罵一通。

    快下班,吳桐隨意一想便給小汪撥了電話,說那天說了要去看關總,一直沒抽出空,今晚沒應酬,去一下吧。他讓小汪馬上與關總聯繫一下,看看他的時間。不大功夫小汪回說聯繫好了,關總沒事在家,說歡迎。

    考慮到不會久呆,下班後便直接往關總家趕。小汪輕車熟路,車一停便到了關總家樓下。也就在下車這一刻,吳桐意識到自己是帶著重重疑問而來。

    進了門吳桐頭一個感覺是自己進入到一處花房,足有上百盆花草將空間佔滿,空氣裡混合著潮氣和香氣,是只有在原野裡才能聞到的氣息。對比而言,人成了植物的陪襯,身材瘦小的關總儼然是一個花匠,見有人進來,扭秧歌似的從花叢中轉出。

    小汪做了介紹。吳桐跟著小汪稱關總的老伴為伯母。

    坐下後關總說他和老伴剛從新、馬、泰旅遊回來,原本想去歐洲,因考慮到冬季是歐洲最差的氣候,便改了方案,將歐洲留到今年夏或秋出行。說話的時候,關總那張被南國太陽曬黑的臉龐始終掛著笑。

    「關總身體好嗎?」吳桐問。問出口又立即明白是說了句笨話。這就好像向一個運動健將詢問健康狀況一樣,多此一舉。他趕緊轉移話題說:「其實,我也非常喜歡旅遊,但缺少機會,只有等退休以後了。」

    關總笑笑說:「小吳,你說退休為時過早了,現在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

    吳桐不由得搖搖頭。

    「伯母」端上咖啡,說是從馬來帶回來的。又說剛出去買了點菜,晚飯在這一起吃。

    吳桐趕緊說:「不麻煩了,這次先來看看關總和伯母,下回……」

    「小吳你就別客氣了,沒把你當客,吃吃飯,可以多坐一會兒,現在不是把吃飯說成『坐坐』嗎?」伯母說。

    不等吳桐表態,小汪搶先說:「吳總就在這兒吃吧,伯母做菜很好吃,我幫伯母下廚,你和關總好好聊聊。」

    吳桐知道不好再推辭,笑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從內心說他也是想多坐坐多聊聊。

    小汪喜形於色地跟隨「伯母」下廚房。

    客廳裡留下泰達前後兩任總會計師。

    吳總大講他的養花經,完全是專業人士的口吻,從品種講到習性,從培育嫁接講到灌溉施肥,講得興致勃勃,大有讓這位繼任會計師再當他的繼任花匠之意味兒。吳桐出於禮貌聽他講,心裡卻很發急,此時此刻他滿腦子官司,斷無關總這般的閒情逸致,他趁關總端杯喝咖啡的空當,趕緊轉換話題,講到公司,問關總對公司目前的情況瞭解不瞭解。

    「唔,這個。」關總興味索然,「不瞭解,也不想瞭解,對了,我再給你說說茶花……」

    吳桐不想聽他說茶花,說:「關總,今天來看望老前輩,本是早想來的,可……」

    輪到關總打斷他了,說:「小吳你別客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吳桐笑一下,繼續說:「是,是,有這方面的因素,可您這裡我是一定要來的,因為有許多問題要問您請教。

    「什麼問題?」關總問。

    吳桐一時竟無從下口。因為他的問題太多。比如總會計師一職在國營公司中的職責範圍(總會計師工作手則過於空洞),特別是關總在任時掌有哪些職權,是否也像自己這樣有職無權?還有泰達的經營狀況與財務狀況,等等。他想了想,覺得還是眼前遇到的難題更需要關總「解惑」。便概括介紹了公司改制的進展情況,以及評估中發現的兩筆數額甚巨的不明款。最後問:「關總,對這兩筆款項你瞭解不瞭解呢?」

    關總說:「也瞭解,也不瞭解,在會上何提出投資問題,王提出商廈大宗定貨問題,我表示不妥。」

    吳桐想這證實了王前進的分析:打了個時間差。

    關總問:「是誰提出把這兩款做為不可回收款對待?」

    吳桐說:「焦亮。」

    關總問:「什麼理由?」

    吳桐說:「據焦亮說投資的保健品未能通過國家質量鑒定;定購家電的那個公司破產了。」

    關總問:「一開始就是這麼說的?」

    吳桐說:「不是,後來他才這麼說。評估單位認為這裡面有問題,但又覺得沒義務調查,只要公司給個意見。」

    關總問:「你向何、王匯報了?」

    吳桐說:「匯報了,都沒表態。」

    關總說:「沒表態就是表態,他們認可焦亮的意見。」

    吳桐說:「一千萬就這麼打水漂了?」

    關總說:「就是。」

    吳桐有些急,說:「這怎麼可以,這太不合邏輯了。剛投資幾個月,就認定投資失敗,就算是決策錯誤,也得追究決策責任。」

    關總說:「在我們中國,決策錯誤一向是不被追究的,正因為如此,國家才不斷蒙受損失。」

    吳桐說:「不追究決策責任,也得把事情調查清楚呵。」

    關總問:「公司決定不調查了嗎?」

    吳桐說:「沒明說,但也不作為。只追著評估趕快定成。」

    關總問:「你不是說王梅對改制持消極態度嗎?」

    吳桐說:「是。但在這兩筆款項的問題上兩人並不對立。」

    關總說:「明白了。」

    吳桐問:「關總你明白了什麼?」

    關總說:「也只是猜測,或者說邏輯推理,這事與他倆都有關聯,或者說利益一致。」

    吳桐也想到這一點,如此大額投資(購物)出款,不經他倆首肯是斷不可以的。但這裡有兩方面問題,是真正(與預想相悖)的投資失敗,還是預謀的投資失敗,如是前者,只須面對,無須迴避(如關總說的決策失敗不被追究),迴避則是欲蓋彌張。如果是後者,也太小兒科了,是一捅便破的事體,想何、王都不至於這麼弱智,想不到這一點吧。他將自己的想法說於關總。

    關總像在思索,用小勺慢慢攪動杯子裡的咖啡,後抬眼看著吳桐,說:「我想起這麼一個故事,說一個長者想檢驗一下他的幾個孫子的智商,將一枚銀元藏了,讓孫子尋找,誰找到屬於誰。於是孫子們行動起來,東尋西找,翻箱倒櫃,然而徒勞,最終誰也沒找見銀元。這時長者把一隻手伸開,銀元就在他手心裡。孫子們懊惱不已,說沒想到爺爺會藏在自己的手心裡。這個故事說明一個道理,最簡單的方法常常是最奏效的。

    吳桐點點頭。

    關總又說:「就拿腐敗來說,腐敗最普遍的模式是用權力換取利益。」

    吳桐想到王前進送給他的那本書,書中將關總說的這種交換方式稱之為權力尋租。

    關總繼續說:「交換在最簡單的形式下進行,明地裡簽字,暗地裡給錢。相當於算術中的1+1=2。」

    吳桐不及關總那麼宏觀,思維仍拘泥於自己身邊的事。他承認關總說的有道理,但又覺得與泰達的情況不可類比。一枚銀元握在老者的手裡,別人看不見,而那兩筆走款清清楚楚寫在帳上,想瞞都瞞不了。他說了自己的看法。

    關總說:「不錯,是寫在泰達的帳上,但是款打出去之後就不在泰達的帳上了。就是說泰達投資是明的,而投資運行則是暗的了。」

    吳桐說:「像潛水艇潛到水底下了?」

    關總說:「是。」

    吳桐說:「但問題是可以查清楚的呵。」

    關總說:「不見得。」

    吳桐問:「怎麼說?」

    關總說:「一是不見得去查,二是查也不見得查出結果。」

    吳桐又問:「為什麼?」

    關總說:「因為處理這件事情的決定權在他們手裡。不查呢,拖到改制結束事情便不了了之。查呢,也完全可以得到他們預期的結果。比方認定那項投資確定失敗,認定那家供貨公司確已破產。當然,在被事實認證之前,我說的僅是推理。」

    吳桐想想,說:「關總分析得合乎邏輯,但有一點我不明白,何總與王梅一直頂著,為什麼在這件事情上完全一致?」

    關總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如果繼續推理,也可以這麼認為,兩人在這件事情上已達成協議,起碼是達成默契。」

    吳桐問:「什麼默契?」

    關總說:「從泰達這枚蛋糕上先切下兩塊,各自收藏,無論將來哪人出局,都可由此做為補償,不至於兩手空空。」

    吳桐分析:「兩人在爭占泰達的同時,又在為自己的敗北做準備?」

    關總說:「是這樣。」

    吳桐說:「就像下棋,走一步看三步。」

    關總說:「老百姓的說法是旱澇保收。」

    吳桐感歎:「真是高手。」

    沒能再繼續「暢談」皆因「伯母」也是高手,飯菜很快上桌,賓主入席。

    吳桐聲明不喝酒,小汪開車無須聲明,關總便不勉強,就吃起飯來。也許因為飯是泰國香米,話題又回到關總老倆口的東南亞之行。也是志趣不同,伯母談的多是風光風情、商品、物價,關總談的多是社會形態、經濟結構。特別談到他抽空去參觀了幾家企業公司。吳桐聽著不由心生感動,想關總硬做出一付瀟灑出世的姿態,實際上心裡仍有放不下來的事。他想起小汪對他說的話,遂問:「關總,聽說你制定了一份公司改制方案被否決了,能不能給我看一看?」

    關總說:「不看也罷。」

    吳桐問:「怎麼?」

    關總說:「以前我自以為我那個方案比較科學合理,現在又覺得存在不少缺陷。」

    「什麼缺陷?」

    「經濟制度不對。」關總索懷放下筷子,「原先那個方案仍然沒有跳出資本經濟的巢臼。」

    「資本經濟有什麼不對?」吳桐問。

    「資本掌握在少數人手裡,利潤被少數人佔有,無法提高全體職工的積極性。」

    「你那個方案不就是讓每個職工都在企業中佔有股份的麼?這樣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吳桐問。

    「解決了一個問題,又凸現另外一個問題:股份過於分散,經營者所佔股份比例過低,個人利潤空間被佔,那又會影響其積極性,這又會回到國營企業的那種弊端。」關總說。

    吳桐可以聽明白關總的話,也基本能理解。事實上關總提出了一個資本分佈的兩難問題。現實情況是政府過多考慮的是經營管理者的積極性,讓這個階層佔絕對優勢的股權,而關總的那個方案過多考慮的是普通職工的利益(也包括積極性),現在關總否定了自己,以同為資本經濟的理由。在這方面吳桐有些概念模糊,遂問:「關總,你說不落資本經濟巢臼,那又該是一種什麼樣的經濟模式呢?」

    見探討問題影響了吃飯,伯母予以干涉,說先吃飯,不然菜一涼就不好吃了。然而響應的唯有小汪。

    關總接著回答吳桐的問題:「知識經濟的模式。」

    吳桐感到陌生,問:「這個概念……」

    關總說:「類似的概念首先是從《傑克威爾遜傳》一書中看到的。叫著勞動股分制,後來國內有一個股份制企業的老闆也提出知識經濟這個概念。並且在他的企業裡加以實施。」

    吳桐很感興趣,問:「這裡面有什麼決竅?」

    關總說:「決竅在於實行知識經濟的分配方式:資本佔小頭,知識佔大頭。比方那個老闆提出,將他股權利潤的80%分配給職工,同時也要求所有董事會的成員拿出各自利潤的70%進行再分配。」

    吳桐有些不解,問:「這不是又回到大鍋飯?」

    關總說:「起初我也有這種懷疑,但仔細一想,非但不是大鍋飯,而是一種既科學,又合理的分配方式,可以調動兩方面的積極性。一方佔有股份,一方不佔股份卻享有一定的股份利潤。屬沒有股份的持股人,這樣既解決了股份分散帶來的問題,又解決了小數人持股的弊端,可以說各得其所。」

    吳桐聽得如墮五里霧中,但他極力撥開迷霧,力求看清事物的肌理。他似乎有所領悟所謂知識經濟的「科學合理」(關總語),但又覺得在推行起來會遇到問題。他把自己的想法向關總道出。

    關總呻吟片刻,說:「會有阻力。」

    小汪問:「兩全其美的事,為什麼會有阻力?」

    關總說:「阻力來自人的短視,急功近利。」

    吳桐有些不解。

    關總轉向小汪說:「小汪我問你,你現在要是中彩五百萬,是存銀行還是進行投資?」

    小汪真像中了大獎似的思考一番,後鄭重說:「我存銀行。」

    「為什麼選擇存銀行?」關總問。

    小汪說:「存銀行保險。」

    關總說:「如果投資沒準幾年後能增值到一千萬呵。」

    小汪說:「我寧可守住這五百萬,也不想冒風險得到那一千萬。」

    關總說:「這便是我說的短視,不用發展的眼光看待事物。我再打個比如,養一頭豬,立馬殺了,能賣一百塊錢,全歸你。雇個人再飼養一年,能賣四百塊錢,扣除工本費二百塊,能淨得二百塊。帳怎麼合算是很清楚的,但人們寧肯早殺早得一百塊,也不願遲殺遲得二百塊。為什麼?想早早把錢裝進腰包裡。現在的許多經營者就是這種心理,以一夜暴富為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便像閻王對待小鬼那般對待他的職工,壓低工資,剋扣工資,不改善勞動環境,甚至不顧職工死活。這樣的事體如今比比皆是,已到觸目驚心的地步,完全喪失了人性!」關總說著說著不由憤慨起來,臉漲得通紅,像喝多了酒似的。

    「好了,好了,你又不是救世主,用得著操這麼多心,傷肝動火?」伯母勸解說。

    「聽伯母的,吃飯。」吳桐說。他本來還想就泰達目前的狀況與關總做進一步探討,見關總這樣,就打消了這念頭。

    離開關總家,吳桐想:看來人有心「出世」也是不易的。比如關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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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三口服毒自殺事件,先是聽於傳聞,爾後與泰達掛起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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