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汪說:「職工的利益與公司的利益連在一起,可以激發工作積極性,公司搞好了,職工的收入高了。兩方面都好。」
吳桐心想,小汪說的雖然很淺顯,卻是最基本的東西。而最基本的被人無視,那就不是認識上的問題。有人說經營者的積極性是唯一的,僱員的積極性不是靠利益驅使,而是靠管理。勞力市場「貨源」充足,不愁找不著幹活的。他不同意這種說法。不是講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當家作主嗎?怎麼做起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汪又說:「關總曾制定了一個全體職工持股的方案,可後來被推翻了。」
「是嗎?」吳桐並不清楚這一點,問:「小汪,那時候你給關總開車,你見過那份方案嗎?」
「見過。」小汪說。
吳桐想了想,歎了口氣說:「小汪吃飯吧,別涼了。」
吳桐也開始吃盒飯,耳畔仍響著小汪剛才的話,想公司讓關總提前卸任,也許就是因為關總的行為觸動了上層的利益,這就變成不可調和。其實這種不可調和他從一開始便感覺到了。他與關總是前後任,按說應該有工作上的交接起碼要見見面,卻沒有,工作交接是王梅中轉,甚至連關總的名字也不提,好像壓根兒沒這麼一個人。關總似乎也從未在泰達工作過,電話、人影都不見,可見關係之僵。他問:「關總現在咋樣?」
小汪說:「到處遊山玩水。」
吳桐又問:「小汪,你願意做為持股職工麼?」
小汪說:「當然。這樣才公平呀。」
吳桐說:「那要有投入呵。」
小汪說:「早就投入了,前年公司集資,差不多每個職工都出了資,總共集了兩千多萬。」
吳桐沒聽說這個情況,微微有些吃驚,問:「集資也面向社會了嗎?」
「是。」小汪說。
這個吳桐也沒想到。
小汪說:「改制,把每人的集資款變成股權所有,很順當的嘛。」
吳桐點點頭,嘴裡沒說什麼。他知道自己不能附合小汪,因為政府部門已經批准了泰達的改制方案,這便不可逆轉。他換了話題,說:「哪天帶我去看看關總好嗎?」
「好哇。」小汪高興地說。
吳桐知道小汪誤會了。
70
早晨起來牙痛,小汪從後視鏡裡看吳桐呲牙咧嘴的樣子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吳桐說了原委:是上下兩顆「火牙」作祟。小汪說他認識一位私人診所的牙醫,醫術很高,可以去找他給看看。經小汪這麼一說牙愈發疼了,好像牙也聽見小汪說的話急於診治似的,吳桐就應了,說到辦公室把工作處理一下再去。
正像那句「屋漏偏遇連陰天」的話,牙愈痛事情愈多,忙完已到中午,反正牙罷工飯吃不成,乾脆利用中午的時間看倒不耽誤事。便叫上小汪離開公司。
可一到診所吳桐就想打退堂鼓,所謂的診所開在一處民居裡,「民居」也不是寬敞,沒有廳,做為診室的一間面積不足十平方米,幾乎被一台治療儀佔滿。這是其一,再是牙醫的形象也讓吳桐望而卻步,五大三粗像剛從莊稼地裡出來的農民。他心想按照他的茁壯體格最適合給牲口看牙。礙於小汪的面子,他沒有馬上退出。小汪在中間做了介紹,稱他為韓大夫。這位韓大夫大也看出「吳總」面上的不屑,便先使出了殺手鑭,說市府王秘書長剛走,又用手指著白磁盤裡的一顆牙齒說:這是剛從王秘書長嘴裡拔下來的。吳桐想到「新鮮出爐」字眼。韓大夫又說:工商孫局長予約在下午。小汪像說相聲的捧艮接說:市裡的許多領導都來找韓大夫看牙。似為證實小汪話的真實性,韓大夫把手指向窗台,吳桐就看到那上面一字擺開的好多牙齒。
韓大夫依次指牙介紹說:這枚是交通局安局長的、這枚是民政局周書記的、這枚是港務局李局長的、這枚是市橋辦邵主任的。在韓大夫如數家珍的介紹中,吳桐不由得想,什麼叫武裝到牙齒了,韓大夫便是。不過也是奇怪,在韓大夫說了一串他收藏的牙齒的身份顯赫的主人後,他竟不自主開始改變了對韓大夫的輕蔑,想大概他有些法道的吧,不然會有這麼多領導上門?這麼想便認真聽韓大夫介紹下去,當韓大夫介紹到:這枚是市工會任主席時,他的心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啊了聲,聲音挺大,以使韓大夫停止介紹驚訝地盯著他看,問:「怎麼啦?」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控,連忙掩飾說:「是任主席麼?任主席我見過的。」韓大夫說這枚是他的,沒錯的。吳桐說是沒錯。韓大夫再往後面介紹他就什麼都聽不見了。眼前只有工會任主席那張五官出奇緊湊的面龐在閃現,這面龐解開他心中的一個謎:那天看見畢可超的兒子他覺得像一個人,想不起是誰,現在他終於對上了號,像的是工會任主席。他在心裡叫了一聲:天呵。
在手術椅上坐下接受檢查時吳桐的心仍砰砰跳跳個不停。這時出現在他眼前的人已由任主席變換成畢可超,心中翻攪著一個問題:他的兒子是他的還是任主席的呢?或許「現實」問題太尖銳太重大,以使他這個「局外人」都難以面對。
他甚至不清楚韓大夫是怎麼給自己看完了牙。坐回小汪的車是他的牙不痛了,心卻依然在痛著,為畢可超。當然他知道不能把這事透給畢可超,起碼目前不能。證據不足。世界上沒有血緣關係相像的人很多。像不是板上釘釘,只有在弄清楚畢可超的妻子與那位任主席彼此認識與否,這事才會有明確結論。他暗下決心把這事搞清楚。
從財務中心回到辦公室,吳桐接到王前進電話,講地產宮漢臣剛給他打過電話,約晚上一起吃飯,他藉故推脫了。吳桐說見見也無妨嘛。王前進笑笑說再怎麼也不能邁過鍋台上炕呵。吳桐也笑笑,說不存在鍋台和炕的問題,他見你無非是評估方面的事,他有什麼想法和你直接談不是更便當嗎。王前進說他便當我可不想給他這個便當。他有什麼想法應該和你講,你再跟我講,這才是正路子,這個宮不講規矩。放下電話吳桐想別看王前進精明過人,但辦事還很講章法,就是他說的規矩,換上別人,直接和宮掛聯上也是希松平常的事,多少人都是這麼過河拆橋呵。
不久雙桃來電話,說宮總讓她約約他,晚上一起見個面,有事商量。吳桐說知道了。雙桃那邊不高興了,說哥你咋也和我打官腔。吳桐立刻意識到問題所在,趕緊說對不起,可我不是打官腔,這事得想想,過一會我再給你打過去好嗎?
那天畢可超說他腦子慢半拍,為克服這個問題所帶來的不良後果,他採取遇事先考慮後決斷的方式,效果是不錯的,只是又產生另外一個問題;反映遲緩,給人以當斷不斷的印象。眼下他首先將雙桃的電話和剛才王前進的電話聯繫起來,一方面證實了王前進電話的真實性,另外也說明宮沒上去王前進的「炕」,又返身邁他的「鍋台」。他倒沒有怪宮的意思,宮現在也是千難萬難,困獸一般,有點讓人生憐。再想到那天畢可超所說宮已在市裡找到後台,現在助宮是明智之舉的話,他就覺得這事不能再掉以輕心了。不說自己能從中得到什麼益處,單是自己的兩名人質(雙桃和他的屬弟)在宮手裡攥著,也須認真對待。這麼想,便給雙桃打了電話,告訴她可以。
他還想給畢可超打個電話,就今天的事和一些想法徵求一下他的意見,可沒等撥號聽見敲門聲,便作罷了。
71
邊吃邊談也算得是中國特色的生意場。可今晚的人員組成不倫不類,主方宮(包括雙桃),客方吳、畢。畢可超是吳桐於最後一刻打電話告知的,請他一起參加。他覺得應該讓畢可超參與此事,一是宮找過他,再是有他在自己心裡有底,能免犯「低級錯誤」。他已讓自己的「低級錯誤」弄得不知所措。
吃飯的地方選在鬧市區的一家海鮮酒樓,這家被外界稱為「餐飲航母」的大酒店從外面看確實像一艘夜泊於錨地的大艦船,燈光輝煌,蔚然可觀。
在房間落坐後,宮說他點四個菜,再每人按自己的口味點兩個,湊起來十個菜,不夠再點。聽宮這麼說,吳桐就清楚宮是「正路子」,他也能猜到宮點的會是:鮑魚、海參、魚翅、龍蝦。吃海鮮有這幾樣「墊底」,規格算到頂了。事實證明他猜的完全正確,同時又證明今晚宮請客心誠。心誠則靈。吳桐不知怎麼想到這個字眼。
在宮的引帶下,酒喝起來了。從一開始氣氛便很融洽,這便縮短了往「正題」靠攏的距離。宮開宗明義,說今天將是一個劃時代的日子,對我,對在座各位都一樣。為這個乾了這一杯吧。儘管宮說得很含蓄,可大家都心似明鏡,一齊與宮碰了杯。
宮接著說:「大家能聚這兒,就說明咱們是登上一條船的人。」
同舟共濟,吳桐又想到之個字眼。
宮又說:「把地產公司從泰過剝離出去,我、各位已達成共識,不成其問題,問題在於怎樣操作或者說有無可操作性,我想了好久也沒想出個究竟,倒想起一句話。」
雙桃問:「什麼話?」
宮說:「櫻桃好吃樹難載。」
畢可超說:「不然,大家都這麼說,卻是以訛傳訛的,果樹中櫻桃是最好載培的,成活後兩三年就開花結果,還品質好,人人喜吃。有一部伊朗電影叫《櫻桃的滋味》……」畢可超說著眼光便瞟向雙桃,「嗐,對不起,我叉出去了。」
「櫻桃的滋味?真是個好名字。是一個什麼故事?」雙桃感興趣地問。
畢可超看著雙桃向她介紹故事情節:「故事情節十分簡單,一個人去自殺在路上看到一顆櫻桃樹結滿果實,他想到自己的老婆一直想吃櫻桃沒吃到,便放棄自殺念頭,從樹上摘了櫻桃帶回家給老婆吃。」
畢可超講電影時吳桐不由想起畢的兒子來歷的懸疑,心中為畢可超感到難過。
「好浪漫的故事呵。」雙桃說。
吳桐也覺得這個電影挺浪漫,但覺得此時此地不是講浪漫電影的時候,他看了畢可超一眼,把自己的意思傳遞過去。
畢可超便把目光從雙桃那裡轉向宮,言歸正傳說:「宮總說的可操作性確實是問題的關鍵,但從總體上說世界上就沒有不可操作的事情,特別是在我們中國。再說櫻桃,我想就是只要樹上有櫻桃,大家還想吃,就總有辦法把它摘下來,找到一付梯子就成嘛。」
宮連連點頭,說:「畢處這個比方打的好,我們眼前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付梯子,這是清楚的。問題是梯子又能在哪裡找到呵。」
畢可超說:「術業有專工,找吳總呵。」
宮把眼光轉向吳桐。
畢可超又加句:「吳總今天就是帶著梯子來的呀。」
宮驚喜問:「是嗎,吳總?」
吳桐本不想過早向宮亮底,不是賣關子,是應該如此。他沒想到一向精明的畢可超咋也會犯「低級錯誤」。事已至此,他只能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宮。說的是:要做成這件事有兩個問題必需解決,一是在評估中把地產公司做成零資產或負資產,再是必須讓何總同意簽字。
「就,就這麼簡單?」宮似不信地望望吳桐又望望畢可超。
「簡單麼?」畢可超反問。
「哦」宮似乎意識到什麼,「我不是這個意思,事情真簡單就用不著勞各位大駕了。來,咱們乾一杯。」
「為什麼乾杯?」雙桃問,同時端杯響應。
「為吳總的梯子。」宮說。
就一齊為「梯子」乾了杯。
當酒杯再次斟滿,雙桃挺身而出,端杯說:「來,我敬哥和畢哥一杯。」
「且慢。」畢可超用手勢制止,似有意要與雙桃鬥嘴,「說說,敬的是什麼酒呵?」
「五糧液呀。」雙桃眨眨眼。
「顛倒概念。」畢可超指出。
雙桃笑了,說:「顛倒了就再顛倒過來,敬的是感謝酒呵。」
「為什麼感謝?」畢可超不放鬆。
「二位為宮總送『梯子』呀。」
「立場有問題,一屁股坐在宮總一邊去了。」畢可超說。
「坐錯了嗎?」雙桃用手指指自己的位子,這位子與宮相對,屬副陪的位置。
「厲害,厲害呵。」畢可超客氣地服輸。
都笑了。
這過程吳桐一直注意著宮的表情,想從中觀察他與雙桃之間是否有曖昧的成份,事實上從雙桃去了宮那裡,這個問題就一起在他頭腦中縈繞。特別是那天在香格里拉粵菜館見到宮和一個女子共渡聖誕夜,便更關注小姨子和宮的關係新動向。他甚至想找機會把他之所見告訴她,讓她規避著宮。通過觀察,卻也未發現二人有什麼詭秘之處,遂寬了心。
又言歸正傳。
宮說:「吳總說的兩個問題為地產獨立指明了方向,當然做起來確有一定難度,我想只有照毛主席的話去做: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才能最終取得勝利。具體說何總地裡,我負責做工作,必要時請市裡領導說說話,估計問題不大。關鍵在於資產評估方面,一是做成零資產或負資產,再是把時間提前,提到泰達改制完成之前,這就得靠吳總的運籌帷幄了。」
吳桐點點頭,說:「這個我可以和評估單位講講。讓他們支持。」
「好呵好呵。」宮連連點頭,「要不哪天把王主任請出來表示表示意思?」
吳桐心想看來宮這遭是想通過「鍋台」再上「炕」了。既然這樣也是未嘗不可的。剛要說話卻讓畢可超搶了先。他說:「按說也是可以的,可恐怕有難度。不瞞宮總說,那位王主任是我和吳總的大學同學,對他的脾氣秉性是太瞭解了,這老兄軸得很,凡事認死理,也只能說說看了。」
吳桐明白畢可超不想讓宮和王碰面。他慶幸自己沒先表態。
「我明白,我明白。」宮面呈訕相,端起杯,「一切都仰仗二位啦。我敬了。」
放下杯子宮問道:「有一點我不明白,為什麼做成零資產或負資產才可以分離出去呢?」
吳桐覺得解答是可以的,便給宮講了這其中的玄機。
「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宮說,「原來這裡面大有學問呵。」
又議論了一些具體事項,飯局便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