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桃也跟著起哄:這個陶楚可是個大美人呵,難怪哥辦事這麼積極呢。
吳桐說句又貧。他沒心思開玩笑,還在想著陶楚,養了這麼一個兒,可夠倒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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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券必須在平安夜之前分贈下去,這便有些緊張。如單純送也並非難事,無非跑跑腳,下面就辦了。但有些重點人物卻不能一送了之,須宴請。在宴請後「附帶」把「例份」給人家,顯得自然。
為此每到晚上,公司上層傾巢而出。兵分幾路,人員根據具體情況組合搭配。相對說這是比較輕鬆愜意的應酬,沒有具體任務(有所求平常已一事一辦),只是「加強聯絡增進感情」。酒喝得高興,話說得投機,就是預期效果。
吳桐每晚都在「組合」之中,不得閒暇。他也樂於從命,增加交往是一,佳酒美餚為二,兩者不偏不廢相得益彰。他印象深刻的幾次宴請為:與何總一起宴請市府李、喬二副市長;計委潘主任;建委郜主任,科協毛主席(具包括幾位副手或部下),跟王梅一起的宴請的有政法委書記,工商孫局長,稅務孫局長,建行周副行長(亦包括幾位副手或部下)。他自己出面(組合了財務中心的幾個人)招待了交行信貸部安主任及相關信貸員。總而言之,宴請幾乎涵蓋了所有政府職能部門及業務往來單位。問題是諾大一座城市不單單一個泰達公司,也不是唯泰達「吃水不忘打井人」,因此能把人請到實屬不易,除了泰達這塊金字招牌外,也與大家艱苦卓絕、鍥而不捨的努力分不開。
一圈下來,吳桐除了「大面積」結交了各方「人物」,還另有收穫,稱了稱體重增加了五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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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姚姚的「號令」一下班雙桃就跑,不是急於去見姚姚,而是想早早離開辦公室這塊是非之地。
上了幾天班,雙桃愈來愈覺得不對勁兒,辦公室一個蘿蔔一個坑,沒她什麼事可做。開始還以為剛來讓她先熟悉一下情況,可在「熟悉」了幾天之後,還繼續坐冷板凳,她有些趁不住氣,找辦公室主任老鄭「請纓」,老鄭陰陽怪氣地說:你,不用干,什麼也不用干。好鋼用在刀刃上。她看見辦公室的「狗男女」一個個都在偷笑,笑得意味深長。她不傻,意味不難被她破解:大家是把她視為是宮養在身邊的女人。這樣的女人自是不需做什麼。她自知自己被誤解,卻也沒辦法以正視聽,總不能挨個人聲明,自己和宮不是那種關係,而話說回來要是大家明瞭了真相,那樣事情將會更糟,她在這裡更難於立足。於是她就努力使自己習慣辦公室有「毒」的空氣,我行我素,沒事幹就扒在桌上看小說、看雜誌,輕鬆著,也苦惱著。
約見的地方是書城音像店舖,雙桃進到裡面見姚姚正在CD陳列架前瀏覽,雙桃知道姚姚一向與音樂隔膜,想她咋一下子有了如此之雅興,附庸風雅也是說不定的。見她來姚姚頭一句話是桃子今晚我請客,聲音異乎尋常的柔媚。雙桃就有些不摸頭腦,問句為什麼請客。姚姚笑眼閃閃說謝你呵。雙桃問謝我什麼?姚姚把嘴靠近她的耳朵小聲說:我懷孕了。雙桃一聽嘴張得老大,不相信似地盯著姚姚看。真實的答案,清清楚楚寫在姚姚臉上。雙桃相信了,在心裡替姚姚高興。說你應該請客,好好慶祝一番。接著姚姚告訴雙桃,她買音樂CD是為了對腹中的嬰兒進行胎教。又說雙桃對音樂內行特請她當參謀。雙桃點頭默認,說她懷好好的時候就也這麼來做,事實證明有效。然後以行家自居當任不讓地將姚姚挑選出來CD一一過目,進行篩選。姚姚則是言聽計從,只要雙桃說好,絕無二話。後來雙桃從陳列架上發現一盤其中有張德蘭的《春光美》,立刻喜上眉梢,說這首歌詞好曲好唱得好,是一定要有的。姚姚同意,不僅如此還提出讓服務員放一下聽,說要提前感受一下。服務員應命,一會兒歌曲優美深情的旋律在空氣中蕩漾開來:
我們在回憶,
說著那冬天,
在冬天的山巔,
露出春的生機。
我們的故事,
說著那春天,
在春天的好時光,
留在我們的心裡,
我們慢慢說著過去,
微風掠走冬的寒意,
我們眼裡的春天,有一種神奇,
呵,
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雙桃再看姚姚,姚姚已感動得滿眼是淚。她把手絹向她塞過去,不接,任眼淚在臉上流淌,她淚眼亮亮地說:孩子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春,春。
雙桃點點頭,心想姚姚的孩子一定會為她帶來春光無限,她為姚姚感到欣慰,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諸多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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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超負荷運轉有些疲勞,所以當畢可超提出聖誕節「放鬆放鬆」,他便一口答應。「放鬆」是平安夜去「幽居山莊」住一宿。吳桐提出帶著老婆孩子,畢可超怪笑一聲說單獨行動豈不更好?吳桐堅持。畢可超說自便。不想畢可超又把他表兄請金正寫文章的事結合起來,讓吳桐請金正一起去。吳桐有些為難,怕金正難請。畢可超堅持,他也只能辦。他不笨,清楚這次活動主要是衝著金正,屬商業行為。不過出乎意外,金正欣然應允。
午飯後出發。畢可超的新車拉著金正和吳桐一家三口,王前進車上的幾個人吳桐不認識,王前進籠統介紹說都是他的好朋友。吳桐也樂得「模糊」。車走到半程,金正的手機響了,講了幾句金正捂著手機對雙櫻說是上回她提到的那個姓尚的作者,他聽說大家要去幽居山莊也希望參加。雙櫻一時有些懵,問金正尚怎麼會這樣。金正說尚不等她牽線已主動登門拜訪,就有了聯繫。雙櫻說這樣金老師看著辦。金正慎重,又把情況說給吳桐,不待吳桐回答,畢可超搶先表態,說既然是金老師的學生自然要歡迎了。金正就對著手機講了兩個字:可以。
幽居山莊在深山裡面,對於在海邊住慣的人來說也是別有洞天。剛一進山便使人覺得如入世外之境。畢可超邊駕車邊充當導遊,介紹山裡的情況,說如今人們深諳享樂之道,什麼都求新求異,許多國家機關和私企紛紛在山裡圈地興建,公家的叫什麼培訓中心,私人的叫什麼渡假村、山莊,不管叫什麼事實上就是行宮。用處相當於賴昌星的那座紅樓。
到達山莊畢可超的表兄牟廠長已在等候,輪番握過手後把大家引至主樓大堂。這時吳桐才曉得此地屬本市一家叫金陽的大型國企,改制後將培訓中心的名字改為幽居山莊。牟廠長假此地接待來客,只因是山裡眾多渡假村中最氣派的。牟廠長將房間鑰匙一一送到客人手中,然後通告下午的活動:觀賞山景。
住下後從房間出來,吳桐看見金正和一個臉白髮長藝術家模樣的中年男人在講話,看見吳桐金正介紹說是剛趕過來的尚朝人。握手的時候尚朝人看見手領小孩的雙櫻,一下子怔住了,接著丟下吳桐向雙櫻走過去,叫了聲雙桃。雙櫻裝不認識,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吳桐便告訴尚她是雙桃的姐姐,叫雙櫻。尚朝人卻仍盯著雙櫻看,像看外星人似的。也難怪,他是頭一次聽說雙桃還有個孿生姐姐。
牟廠長陪同大家逛山。是冬季裡少有的好天氣,只是山高蔽日,下午三點多鐘,日頭便靠近了山頂。拾階而上,整座山莊便漸沉腳下。山莊蝸居山坳,主樓雄偉,週遭的別墅造型各異,錯落有致。牟廠長介紹說當初選址時金陽集團掌門人王總請來了風水先生,一個腿腳不方便的中年男人。先生不坐車不乘轎拄著拐在山裡轉了幾天,最後選中了這裡,說是塊風水寶地。王總便聽從擇吉日破土開工。牟廠長指著其中一座別墅說這座八號樓王總專用,他不來便閒置。選在這裡服務的小姐非常漂亮。過一陣子一換,換下來的都在公司有一份上好工作。說到這裡他哎了一聲,說剛才出面接待我們的那個小修經理就是其中的一個。王前進的一個朋友說:很漂亮呵。王前進的另一朋友笑笑說:以你的標準讓她繼續「服役」是沒問題的。回答:當然。畢可超不失時機地借題發揮,說當今的權貴比古時的帝王更受用,皇帝雖是王宮六院,卻也沒有「吐故納新」的便當。不如王總「鐵打的別墅流水的妾」。畢可超說這些的時候,吳桐不時拿眼去睃雙櫻,覺得她聽了不好,會起反作用。卻見雙櫻在隊伍後面跟萌萌說話,遂放了心。
停在山半腰的一座銅牛雕塑旁便不再攀登了,大家在這裡一邊看山景一邊閒談,說到牛雕塑。牟廠長讓大家猜:王總為什麼對牛獨有情鐘。問題提出來了,人們自然有興趣回答,答案不一,有的說王總屬牛,有的說是牛年所造,也有的說王總將自己比成為人民服務的孺子牛。牟廠長說都不是。金正一拍腦門,說由此我倒想起一件事。牟廠長說金老師知識淵博,一定有好典故說。金正說倒不是典故,是現實真事。接著金正便說起幾年前自己的一段親身經歷。那年他搭一位同鄉作者袁詩人的便車回老家,看過親戚到了袁詩人的老家圓山縣,袁詩人的朋友請了一頓中飯,飯後便往回趕。出縣城不遠,車被工商的人攔住,說要檢查走私物資,結果搜出兩條外煙(是袁詩人朋友送的),於是不由分說連人帶車擄回縣城。袁詩人不得已,給他的一個副縣長朋友打電話請他通融,事情解決後在縣招待所見了面,副縣長非常熱情,說天已晚了,不如留下來住一夜。就留下了。當晚在招待所宴請,席間一位面容清瞿神情有些神經質的中年男子舉杯進來,副縣長介紹說是縣委王書記。王書記熱情洋溢說他聽說有大文人光臨,特來敬酒。乾杯後對副縣長說句明天陪客人看看市容吧。一句話市容就非看不可。
第二天早飯後先到了縣委前面的廣場,見新建的縣委縣府大樓十分雄偉,很有些南京國民黨總統府的氣派。又一轉見到矗立在廣場中央的一座巨型銅牛塑雕。銅牛塑得十分逼真,蹬蹄倚角雄視前方。袁詩人詢問為何塑牛,副縣長看看旁邊沒多餘的人,便說了原委:大樓建起來後王書記請了一位高人來看風水。高人看畢說不祥,主一把手有災禍,指明災禍從海上來。即使說得準,卻也是馬後炮了,剛蓋起來的大樓總不能拆掉。詢問高人如何才能消災免禍,高人說在大樓前面塑一頭牛像,頭沖大海,將災禍御以縣門之外。王書記指示照辦。聽了這種說法當時也沒在意,因為民間此類說法很多,靈驗與否無法查證。不料幾個月後圓山的事情便不幸而言中,上面查出縣裡的走私大案,將當事人王書記逮捕入獄。據說在走私船從外埠駛來時,走私的風聲已緊,有人勸王書記不予接船,這樣便沒事,王書記卻心疼已付出去的幾千萬款,思想再三,還是硬著頭皮讓走私物資上岸,結果被查個正著。不久王書記被判了死緩。也有人講幸虧早早塑了牛,抵消了部分災禍,不然王書記性命難保。說到這裡金正又看看牛像,說我想也許是王總傚法王書記,意欲消災免禍,防患於未然吧。牟廠長點頭說正是。
吳桐問金正:「王書記個人有沒有從走私中撈到好處呢?」
金正說:「沒有。走私得來的錢全用於市政建設,圓山縣就在他任上從一個落後小城發展成一座新興城市。」
吳桐說:「我倒覺得王書記是好幹部,他違法了,卻不是為個人謀利益。」
畢可超說:「不值。」
王前進說:「這裡面有兩個問題,從一個領導幹部的責任感出發,不讓幾千萬打水漂是正確的,可從保護自己出發又是不正確的。王選擇了前者,既有凜然悲壯之氣,又有些不識時務。」
金正說:「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久:到底應該如何來評價王書記。」
尚朝人插言問:「金老師,有答案了嗎?」
金正說:「一段時間裡王書記的形象在我眼前縈繞,揮之不去,特別他那神經質的神情總刺疼我的心,後來我似乎領會到,他的神經質實際上是一種職責精神的外化,是一種崇高精神的閃爍。我覺得王書記是值得尊敬的。」
畢可超說:「金老師是理想主義看問題。但現實社會是極為複雜的。」
金正說:「社會再複雜,是非是篤定的。區分真善美與假醜惡不需要高深學問。」
尚朝人說:「我讀過金老師寫的歷史故事,我非常喜歡,可我又想如果金老師面向現實能寫出振聾發聵的作品。」
金正說:「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但終是打消。」
尚朝人問:「為什麼?」
金正說:「你說寫出振聾發聵的作品,事實上現實已經振聾發聵了,作家永遠跟不上現實的趟。換句話說,作家再能想像、虛構,寫出的作品也不及現實生活驚心動魄。最近我從中央電視台《今日說法》節目看到幾個案件,感觸頗深。一個公安局長為了得獎章拿獎金,自製毒品,栽贓一個司機是毒犯,結果司機被判了死刑;一條漁船在海上被撞沉,死了十多個漁民,鎮領導用假名字代替受害人家屬與肇事者打官司,獲賠一百四十餘萬元,鎮政府全部侵吞,不給死難者家屬一分錢;一個防汛機構為侵吞幾百萬元固堤款沒往長江裡丟一塊石頭,而驗收單位的幾十名專家為了區區幾百元好處費全在驗收書裡簽了字。看了這幾個案件我非常悲哀,想當今社會有這等事情發生,還有什麼事情是不可以相信的呢?這麼一想,就覺得現實不能碰,怎麼寫也寫不像,所以還是繼續寫歷史故事吧。」
尚朝人說:「可還是有不少作家在寫現實呵。」
金正笑笑:「那是比我更純粹更徹底的理想主義者了。當代的唐·吉訶德。」
大家附合著笑。
牟廠長說:「風涼了,各位也一定餓了,咱們回去用餐吧。」
下山時大家不約而同看了看那座在落日餘暉下精神抖擻的「牛」,萌萌還上前在「牛」身上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