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個插曲,倒使氣氛輕鬆起來,吳桐也消除了心理障礙,感覺一切又回到先前。他向廚房裡瞄了眼,見姐倆在忙活著,也是一幅往日景像,他不由得想起潘美辰唱的一首歌: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他覺得真是情真意切。在經歷了長期夫妻分居之後,他確實感到家的可貴。他走到正在看電視的兒子那邊,和他並肩坐下,想陪他看一會電視。自進門兒子還沒跟他打招呼,說明兒子還對「吳總」抱有成見,需想辦法消除。可當他把眼光投到電視屏幕上時,卻發覺這部正播到男歡女愛處的電視劇是「兒童不宜」的,又聯繫到兒子哼唱「對面的女孩走過來」惹出的事端,便覺得需對兒子加以引導。
他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不待兒子抗議又搶先說:萌萌別看電視了,我講個笑話給你聽,很有意思的,我說給你聽:有一個鸚鵡鑽進麻雀窩裡尋釁鬧事,把麻雀趕跑了,佔了麻雀窩,正得意時飛來了一隻鷹,進到窩裡與鸚鵡大戰起來,鸚鵡很快敗下陣來,滿身的羽毛被鷹啄得光禿禿的,對著觀戰的麻雀自覺無顏,嘴裡卻說:哼,看樣不脫光膀子打不過它呵。吳桐講完拿眼去瞄萌萌,萌萌沒笑,他覺得奇怪,問萌萌你咋不笑?萌萌說為什麼要笑?吳桐問你不覺得可笑?萌萌說不可笑。說著從吳桐手裡搶過搖控器又打開電視機。吳桐觸兒子一個霉頭,心裡訕訕的,也有氣,想這孩子如今咋變得這麼怪怪的,這樣一付性子可不行。再說自己也得樹立起爸爸的權威,他口吻嚴肅地說:萌萌我和你談談。萌萌不客氣地頂撞:我不要聽。吳桐問為什麼?萌萌說你沒資格和我談。吳桐說我怎麼沒資格和你談?萌萌說你說話不算話。吳桐問我說什麼了不算話?萌萌說你答應給學校贊助,為什麼不兌現?吳桐吃了一驚,想這事萌萌咋知道呢?那天校長提贊助的事萌萌不在場,再說自己也沒答應呵。可他知道這些是無法和萌萌談清楚的,就不說什麼了。剛好轉的心情就這麼流失了。
生日宴開頭還是滿熱鬧的,大家都想讓老壽星高興,敬酒說詞,吆來嚷去,不亦樂乎,把老太太弄得合不擾嘴。但沒過多久,氣氛便像撤出爐火的屋子一絲絲清冷起來。也是在情理之中的,這台戲儘管唱的是老太太,但主角仍然是雙櫻姐妹倆,兩人各有心思,想快樂也快樂不起來。雙櫻呢,對吳桐「不行了」的事實一直耿耿在心,懷疑是和周囡當「和尚」的老公一樣「耍花槍」。雙桃呢,一直不正眼看馬尼,表面上似乎還在為兩根糖球的事不算完,事實上她也在懷疑馬尼和他「耍花槍」,自從上回說了準備同她結婚,從此再隻字不提,還告訴說他最近可能回國,弄得雙桃心神恍惚。
滿桌唯有馬尼無憂無慮,一門子心思在吃。從坐下後兩眼就盯著桌上的菜餚,不管不顧地往嘴裡裝填,邊吃邊「哇啦」。雙櫻媽問他說些啥呢?吳桐翻譯他說好吃。雙櫻媽說告訴他好吃使勁吃。雙桃瞪了她媽一眼,說你以為不告訴他他還會和你客氣?可吳桐還是將雙櫻媽的話說給馬尼,馬尼聽了高興得直衝未來的中國老丈母娘笑。有句話叫碗大肚子有數,外國人也一樣,經一陣狂吃馬尼很快吃飽了,吃飽了便一分鐘不在桌前多留,朝大伙「哇啦」了一聲便起身坐到沙發上。雙櫻媽以為他有什麼不滿意,再問吳桐他說了什麼。吳桐說:「他說歇一會兒再吃。」滿桌的人都笑起來,包括雙桃,笑過無可奈何地說:「真是個大傻。」雙櫻爹接說:「我看小馬(全家唯有他將馬尼叫著小馬)挺實誠的一個人,好交。」雙桃頂他一句:「姓曹的你也說好交。」雙櫻媽不願聽這話,搶白說:「好交不好交都是你領進家的。」雙桃說:「那我不會再領他進家門了。」雙櫻媽一聽急了,問:「咋的?」雙桃說:「不咋的,把他開除。」她這麼說,實際上是為今後一旦被馬尼甩做鋪墊。
「你敢!」雙櫻媽衝口而出,聲都變了,「和那個姓尚的還沒了,又想和這個了,你是耍猴的嗎?你還想不想讓我把這個生日過去?」
雙桃不吱聲了。
雙櫻開始說話:「雙桃,你剛才說的是當真還是說著玩的?」
雙桃不想在這上面糾纏,說:「就當是說著玩的。」
雙櫻問:「咋當是說著玩的?」
雙桃說:「好,就是說著玩的。行了吧?」
她們媽不行,說:「這回要是再鬧騰,以後就別進這個家門!」
這當兒吳桐想的卻是另一檔子事,他以為雙桃又在見異思遷,瞄的可能是地產公司的宮總,他分明覺得宮對雙桃也是有意思的,不然會提出讓沒業務專長的雙桃去他公司工作。他試探地問雙桃:「去地產公司的事定下來沒有?」
雙桃反問:「哥你說什麼?」
吳桐以為雙桃沒聽清楚,又說:「泰達地產公司的宮——就是那天請吃飯的,不是說讓你到他公司辦公室工作嗎?」
雙桃眼裡布著疑雲,說:「宮沒對我說這個呀。」
吳桐吃驚地問:「什麼?他沒說?」
雙桃肯定地搖了搖頭。
「噢,噢。」吳桐埋下頭思索著其中的過節。
雙桃問:「哥,倒底是怎麼回事?」
吳桐說:「那天宮對我講你可以去他公司工作,我以為他跟你說了……」
雙桃急切地問:「他真的說了這話?」
吳桐點了點頭。這時他已經將事情想明白:宮在這件事情上用心很深,對他講已和雙桃說過,是令他向雙桃提及此事,提及雙桃必然會作用於他。宮自己不對雙桃講事實上是暗示這是一種交換,只有在同意與他聯手倒戈泰達雙桃的事才會成為可能。不由在心裡想,宮在這麼一件小事上都這麼用心,一是說明此人城府頗深,另外也看出他對叛離泰達意欲已決,不可動搖。
雙桃問:「這事你咋不和我說呢?」
吳桐說:「我以為他對你說了,就等著聽你的意見。」
雙桃說:「哥,我去。」
吳桐沉吟一下說:「那我就和宮說。但話得先說下,不能打包票。」
雙桃問:「不是宮自己提出來的嗎?」
吳桐說:「是不假,可宮這人……」
雙桃不再追問,追問的換成了雙櫻,這之前她一直用驚詫的眼光盯著吳桐和雙桃,之前兩人都沒說一起吃飯的事,不由不胡亂尋思,等他倆的話音一落,她便急急地朝吳桐嚷:「你說,你們啥時候一塊吃飯啦?我怎麼不知道!」
吳桐和雙桃同時怔了下,又同時意識到事情出了茬子,那次吃飯沒和雙櫻講,不是有意隱瞞,雙桃沒當回事,忘了。吳桐沒忘,是怕節外生枝沒說。事情陷入窘迫,吳桐在心裡高呼倒霉,心想一家人千難萬難才和弄在一塊兒,這一來又要……真是萬劫不復呵。他一時不知該怎樣向雙櫻解釋,只得把眼光轉向雙桃。
雙桃就是雙桃,不僅不安撫倒先發制人,她瞪起眼朝雙櫻喝斥:「行了!你給我閉嘴,我讓哥請頓飯咋的,我還能把他吃進肚子裡?我對你講,以後別神經兮兮的,沒出息,再沒事尋思事,把家攪和散了,不用幾天哥就叫人搶了去!」
雙櫻啞口。沒「病」了。
一物降一物。吳桐吁了口氣。
53
吳桐想著心事不知不覺抓起電話撥號,當聽到耳機裡傳出的女聲他怔了一下,問句哪位?回說許點點,這時吳桐如夢初醒,心想咋稀里糊塗地打了許點點電話呢?可事已至此,他只能順坡滾驢,說:「點點我正要找你,有空來我辦公室一趟好嗎?」話點點輕輕笑了一聲,回句:「是領導」。
放下電話,吳桐努力靜靜心,記起原本是要給王前進打電話,約他見面。明白了這個有了連鎖的明白:這個電話其實沒有打錯,找許點點是找對了,這些日子一直想和許點點聊聊,但又猶豫著,適才的陡發神經,卻是歪打正著的。
等許點點的時候,吳桐提前為她沏了茶(這不合上司對下屬的禮儀),想到馬上要見到她心裡瀰散著喜悅與急切。從一開始和許點點接觸,他就覺得很是投緣,心情很靠近,有信任感,可以無話不說。可從上回到咖啡廳那次後,再就沒坐成塊,一方面是自己家裡爛成一鍋粥,再是許點點家裡也出了點事,請了一段時間的假回去處理。當然,主要還是因為許點點和焦亮、王梅的關係糾纏不清,自己避免和她太近。
許點點敲門進來,先朝吳桐頗有意味兒的一笑,接著便把這「意味」口譯出來,說:「找哪位小姐女士一不留神找到我的頭上?」
吳桐驚了一下,脫口說:「你咋知道的?」
「我是誰呵!」許點點笑著朝沙發走。
吳桐跟著笑,心裡仍驚訝於許點點的鬼精明,欲爭辯怕更落難堪,便不語,心想面對這樣的對手,與其頑抗不如束手就擒,得到寬大處理。
想的也是,許點點沒得理不讓人,倒顯出幾份自得,「不過,這樣我也很高興。」
吳桐的思維仍慢半拍,不曉她的意思。
「即使錯找,也說明領導心裡還有我這個小兵呀。」
「這麼領會也行。」吳桐認同,心裡挺高興,又說:「這些天一直想找機會和你聊聊。可……」
「可又很猶豫是嗎?」許點點打斷說。
「猶豫?有什麼好猶豫的?」吳桐不承認。搖著頭。
「不會吧。」
「怎麼不會?」
「難道你跳出了泰達的圈子之外?」
「你說的我不懂。」
「那要麼是你太官僚,要麼是官當的太不用心。」
「怎講?」
「你沒發現,現在整個大樓裡的人都風聲鶴唳,你防著我,我防著你,不敢說不敢動,有什麼聯絡也像搞地工似的。」
吳桐似有所悟,問:「為什麼要這樣?」
「明擺著的事嘛,泰達的天空尚未明朗……」
這一剎吳桐的耳畔油然響起那首幾乎家喻戶曉的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他打斷許點點說:「所以你在電話裡叫我領導?」
「對。知道是你,別人不就把咱倆當成一根繩上的螞蚱了?」許點點說。
「有這麼嚴重?」吳桐問。
「還不到嚴重的時候呢?」許點點說。
「不會,不會。」吳桐搖頭。
「我也希望不會。」許點點笑笑。
這時電話鈴響了,是畢可超。問宮的事想好了沒有?吳桐不予回答,只說現在有事不便談,就掛了電話。
「有事嗎?」許點點問。
「沒事。」吳桐說。
「沒事就好。」許點點笑笑。
吳桐問:「點點你前段時間請假回家,事情處理好了嗎?」
「也無所謂好不好。」許點點神情變得黯然。
吳桐見狀趕緊說:「對不起,也許我不該問。」
「沒關係的,是我哥哥出了點事。」許點點說。
接著許點點便講了事情的大體脈絡:她哥哥在上海的一所中學教書,老婆孩子一家人過得很好,他教的課程是數學,一年年教下來也不用怎麼備課,工作挺輕鬆,也正是這輕鬆使他心生旁念,想找個門路發財,就開始買彩券,想中中運氣,可買過幾回都未中,白賠了錢。他老婆不高興了,不讓他再買。他聽了老婆的話,可心有不甘,總覺得自己能中大獎。為向老婆證實這一點,他就像許多人摸擬炒股那般摸擬起來。每期他都「買」五張彩券(數目如以前的實買),把選的號記錄下來,到了開獎這一晚便坐在電視機旁靜等結果,看看中獎號碼在不在自己的選號之中。不中便覺得自己今天省了十塊錢,別有一番喜悅在心頭。如果一直這樣窮樂乎下去也無大礙,可老天爺好像有意和他開玩笑似的,這一回搖出來的大獎號碼竟一絲不差地與他選的號對上了。他當時就懵了,以為自己真的中了,就跳起來歡呼。他老婆馬上提醒他是空歡喜,可他再也回不到真實的不現實中了,神經了。一天到黑瞪著眼唸唸有詞:中了,中了。完全是范進中舉的翻版。
沉默。良久。
「你說,社會發展到今天,倒底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許點點神情黯然問。
「自然是進步了。」吳桐說。
「好像不能這麼說,同樣是瘋掉一個人,古時是為進官加爵,當今是為赤裸裸的金錢。」許點點說。
「這當中是沒有多少差別的。」吳桐說,「有句話叫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說的是當官與發財是連在一起的。話再說回來,社會按商業機制運轉,本身就是一種進步,比方買彩券,搖獎機前人人平等,中了是運氣,不中是沒運氣,沒什麼可報怨的。」
「彩券只是個特例,畢竟社會的財產分配不全是用搖獎機搖出來的,或者說大部分不是。就說現在的國企改制,人人都應該有機會,卻並非機會均等。」許點點說。
許點點的話竟不自覺扯入吳桐今天想和她探討的事。
「一元錢買個地球?」吳桐笑笑,意在把沉悶氣氛變輕鬆些。
「還有一分錢不花送個地球呢?還有錢和地球一起送的呢?」許點點說。
吳桐曉得許點點說的是改制評估中出現的「零資產」與「負資產」問題。這是個複雜問題,不能一概而論。不排除有在評估中做手腳使數字與實際不符,使企業資產呈「零」與「負」狀態。但也確實有企業讓「當家人」折騰得資不抵債,這樣出現許點點說的情況也是沒辦法的事。他說:「許多事情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卻很複雜呀。」
許點點說:「複雜是複雜,但有些事情是一清二楚的。還說資產評估,現在只是限於廠房設備流動資金等有形資產,而無形資產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個企業、一種產品多年在市場上形成的品牌價值,就是被人忽略不計嘛,這不是天大的笑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