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地位那麼高,要求一定高,我怕幹不好。」陶楚說。
「不存在這個問題。」吳桐說。
「這位何總人怎麼樣呢?」陶楚問。
「挺和藹的。」吳桐說。
陶楚點點頭,說:「吳桐謝謝你。」
酒喝到最後,居然兩人都沒醉意。出了酒店,吳桐攔下出租車送陶楚,陶楚不依,說繞路,吳桐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陶楚推進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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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公私幾件事都落到實處,一切圓滿。吳桐對自己很滿意,有一種成就感。公呢,省市兩級財稅大檢查最重大,特別在改制前夕,弄不好整個公司要翻船,更遑論「把船開出去風光無限」了。吳桐認真應對,絲毫不敢大意,大事小事都向王梅請示。何總也親自過問,生怕出紕漏。終是平安過去。送走檢查組吳桐竟有些後怕,因為做為總會計師他知道泰達能查出來的問題有多麼嚴重,用許點點的話說是「頭頭掉頭都夠了」。他倒是十分佩服王梅,王梅對公司存在的問題比他還清楚,可她始終一副沒事的樣子,從從容容。這事他更看出王梅的大將風度,自歎不如。當然吳桐也清楚,這次能平安過關,除了早早在賬上做了手腳,「鐵律」也是制勝法寶。他有時想,假若自己是檢查組成員,面對金錢的誘惑會不會放棄自己的職責。
他這麼想是因為前些天從新聞上看到一件慫人聽聞的案子,一段長江堤壩加固工程幾百萬工程款被私分,卻沒往江裡丟一塊石頭,而驗收工作組的二十幾名成員全部在驗收單上簽了字。只為得到區區幾百元的賄賂。「賤」得讓人難以置信。他聯想自己,做出的結論是自己不會,這多少讓他感到寬慰。再是資產評估的事已定下由王前進的事務所做。當中也出現了反覆。本來何總和王梅同意讓他請同學來做,可拍板時兩人都說另有考慮。後因意見相持不下,才又回歸到他這裡。這件事使他很有看法,也讓他清楚了一個現實,泰達改制一張很重要的牌已掌握在自己手裡,他以此就能在何、王二人中間周旋。這麼想他又再次對自己的品質提出質疑,想自己真是不知不覺地在變「壞」麼?得益者自然是王前進,喜形於色,千恩萬謝,分頭請何總和王梅吃飯。他就做陪了兩回。讓他不解的是王前進沒讓畢可超參加,他很是替畢可超鳴不平,怎麼說這事也是他給搭的橋,可王前進幹的就是過河拆橋的事。這倒讓他看清了王前進的人品。再一件事不大也不小,為泰達從銀行貸出一筆數額為一千萬元的款,這也是公司在改制前可以貸的最後一筆款。
幾件私事也辦得順當,一是何總接受了他的推薦,請陶楚為他理家。他把陶楚帶到何總家,談了談雙方都很滿意。這事成了,吳桐挺高興,這多少減輕了一些對陶楚的疚歉。他打算等自己在公司裡站住腳,再為陶楚安排一個像模像樣的工作。再一件事是老家一個本家弟兄聞聽他「當了大官」,來讓他給找工作。這事要放在從前他肯定沒辦法解決,現在就不同,他給地產公司的安總講了講,就去了他那裡。這事也覺得挺有面子。總起來說,除了家庭問題還懸在那裡,其他方方面面都讓他滿意。像一首歌所唱:工作不錯,身體不錯,心情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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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這首歌來概括雙桃的近況也是恰如其分的。她也「不錯」,和馬尼的事情進展順利。自那晚與馬尼「邂逅」又喝了酒,之後兩人便來來往往起來。一塊吃飯,一塊泡吧,一塊兜風,一塊在馬尼房間裡看電視。很快便打得火熱並確定了戀愛關係。對比而言馬尼的激情更甚,情種樣張口「Sweetheart(甜心)」,閉口「Iloveyou(我愛你)」,叫得雙桃心裡美滋滋的。回顧以往,大大小小談過幾場戀愛(結婚前與離婚後),可經過的男人沒一個像馬尼這樣熾熱,真心實意,包括她那個「好嘴」前夫「姓曹的」。
有比較方有鑒別,有了馬尼她才體會到真正被一個男人愛著是多麼的受用。有時她也對馬尼不理解,想自己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有什麼值得他如此傾心。後來她把這歸結到外國人愛的「燃點」低。一點就著。常常在商場、飯店或馬路上遇上中國女孩挎著老外,這些女孩十有八九不出色,有的還相當「困難」,讓人看了為老外感到惋惜,把他們視為沒審美眼光的「傻帽」。事實上雙桃也多多少少把馬尼當成「傻帽」,這不是自卑,而是她知道眼下涉外婚姻的不平等。以馬尼的條件,他可以在中國大面積地挑挑撿撿,找個妙齡女郎也是稀鬆平常的事。而馬尼把自己這個半老徐娘當成「寶」,實讓她有些受寵若驚,時刻都想如何早早讓他當上自己的洋老公。
當然她和馬尼之間也存在著問題,這問題甚至對他們的關係具有毀滅性,那就是語言的障礙,兩人難以進行交流。雙桃不能指望馬尼速成漢語,這是不可能的。她呢,即使再努力(像她媽說的「現上轎現包腳」)也難以在短時間內達到實用的程度。這樣兩個人在一起「談」戀愛變成了「看」戀愛。相對無言,只靠眉目傳情。也著實艱難。後來雙桃冷丁想起姐夫吳桐說的那句「抱著詞典談戀愛」的調侃話,覺得不失為一著,就真的搬出英漢大詞典,借助書本與馬尼「談」了起來。什麼叫本本主義,這就是了。開始是極可笑的,她先從詞典裡找到一個能表達她意思的中文單詞指給馬尼,馬尼便找到於此對應的英語單詞,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採取行動。比方雙桃指的是一個「冷」字,馬尼就趕緊去開空調,指的是「熱」就關了。也可應答。
雙桃指個「回家」,馬尼意會後便翻出個「晚一些時候」指給雙桃,雙桃就明白是說不要急於走。雙桃指出一個「雪」,馬尼就指一個「出租」,意思是乘出租不怕下雪,對話簡單完成,如同下棋,你走一步他走一步,亦步亦趨。時間稍長,情況又有所改善,兩人在單詞的基礎上進行組合,形成簡單的句子,就能把比較複雜的意思表達出來了。比方雙桃合成一句:你——何時——回國?馬尼亦如法炮製:等——公司——通知。再往後單詞掌握多了,又可以手口並用,會說的詞彙加上查出來的單詞「雨夾雪」樣向對方撲頭蓋臉而去,對方亦照此辦理。這樣一來二去,有一天他們忽然醒悟,他們進行的竟然是學「外語」之最佳方式,水平得到迅速提升。有時竟可以放下詞典,慢慢交談。戀愛由此就「談」起來了。說起來也真是可歌可泣的。假若有人能看到這奇異的一幕,肯定會為愛情的力量而大受感動。「獨愴然而淚下」也是說不定的。
只是當交流已成為可能,新的問題又接踵而來,這也是許多戀愛中人所必需面對的問題—由柏拉圖到弗洛伊德。馬尼要求雙桃留下過夜。說他需要她,說沒有她他無法渡過漫漫黑夜。這就讓雙桃犯了難。馬尼的要求既不能說不合情,也不能說不合理,但雙桃不想早早和馬尼有這種關係,並非是觀念方面的顧忌,這個雙桃並不太看重。不說別的,她的「頭一遭」便不是發生在婚床上。後來離了婚又一個接一個談對象,更不拘泥什麼,順著自己的心意,像歌所唱:跟著感覺走,該發生的就任其發生,甚至「一夜情」的事情也發生過。那個小她十歲的男人(叫男青年更洽當),雖已不知去向,可他那幽幽的眼神還時不時撞擊著她的心扉。她是個心大的女人,不計較得失,談不成各走東西也不像別的女人那樣覺得吃虧上當。可她就是拒絕了馬尼。她知道自己所以這樣,不是對他輕慢,恰恰是太看重他。她想和他結婚,不是一般地想,而是太想,她擔心馬尼一旦得到了她便不再珍惜,最終離開她,這也牽涉到對外國男人的偏見,即所謂的「燃點低」,熱得快,冷卻也快。儘管她難以斷定馬尼是否也這樣,可她不敢掉以輕心。被拒絕了的馬尼明顯顯示出他的不快,因此雙桃憂心忡忡,不曉會連帶發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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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上午雙櫻總見周囡不斷把眼光瞄向她,猜想一定有什麼事。果然午休的鈴聲一響,周囡便忙不迭地向她奔來,說聲跟我走。她想問一聲去哪兒,見周囡根本沒有回話的心思,就沒出聲,跟在她後面出了工廠大門,又見周囡往商場方向去,她心裡便慌亂起來,想莫非她又有吳桐的「緋聞」要告訴自己?這麼想,心就隱隱地痛起來,氣也有些喘不勻。同時她也猜到周囡要領她去的地方一定是商場快餐部,近來那裡是她倆的「交易」地,一方提供信息,一方提供午餐。
今遭雙櫻倒沒完全猜對,周囡把她帶到快餐廳不假,但坐下後立刻宣佈今天她請客。雙櫻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瞪大眼望著周囡,直到周囡叫過服務小姐點菜她才確信這頓飯要由周囡「埋單」。明確了這一點,她的心情頓時輕鬆起來,不是因為請吃變成了吃請省了錢,而是意會到今天周囡不會有「消息」告訴她了,無消息就是好消息。
周囡卻始終悶悶不樂,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直到吃起飯才開始和雙櫻說話,且吞吞吐吐,她問:「雙櫻你……你對我說實話,不和男人『那個』能受得了嗎?」可謂是不鳴則罷一鳴驚人,一句話將雙櫻弄個大紅臉,她警惕地看著周囡,懷疑她不懷好意,故意揭自己的傷疤。周囡趕緊解釋,說:「雙櫻你別多心,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自己是不是太賤?」
「你,你什麼意思呀周囡?「雙櫻被這不著邊際的話弄得一頭霧水。
「那天我也問過李芬芳……」
「李芬芳?」雙櫻險些掉了筷子,李芬芳是她們一個車間的女工,幾年前離了婚,一直獨身,「獨」得無風無浪。周囡向這樣的女人問這樣的事,也太不著調了。
「李芬芳一點不避諱,對我說了。」周囡說。
「真說了?」雙櫻驚奇。
「說了。」
雙櫻心想:五百里地放兩屁,兩個二百五。
「李芬芳說沒男人問題,照樣過日子。還說她從不想那事,一躺下就著,一覺到大天亮。可她的話我不太敢信。」周囡說。
「咋?」雙櫻問。
「你想嘛,一個大活人能沒七情六慾?沒這個結婚做甚?我對她說不想是不可能的。她直朝我翻眼珠,問我啥意思,是不是懷疑她作風不正派?不等我解釋,就朝我開罵。」
雙櫻心想挨罵不多。
「她罵我用婊子心理看待良家婦女。我真他媽的倒霉,一腳踏在蒺藜上。」周囡越說越冤,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你自找,幹嘛胡問八問的。」雙櫻說。
「我尋思都是不錯的姊妹,問問也沒啥。」周囡說。
「怎麼沒啥?有男人的問沒男人的,人家會怎麼想?剛才你問我就有氣嘛。」雙櫻說著竟又來了氣,加上一句:「神經病!飽漢不知餓漢饑!」
「誰是飽漢?」周囡反問。
「你不是?」
「我不是。」
「你沒男人?」
「對,我就沒男人!」周囡剎那間眼圈紅了,臉窩窩著一副冤得要哭的樣子,弄得雙櫻慌張起來,不曉出了什麼事讓周囡這樣。
「我他媽活守寡,等於沒男人。」周囡的眼淚流了下來。
雙櫻趕緊向四周瞅瞅,見沒人注意她們,趕緊向周囡遞去一張餐紙,周囡擦了她再遞,直到周囡止住哭方罷手。這中間她已心有所悟:周囡委曲許是她男人不行。可不行也不至於這樣呵。報上說現今的男人大多數不行,不行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她想勸勸周囡,又不知怎樣開口,只是默默地望著周囡。
還是周囡自己向雙櫻「亮底」,大出雙櫻意外的不是周囡的老公不行,而是他聽人說禁慾能長壽,因此便不肯和周囡同房。
「他從哪聽說不那個就長壽了?」雙櫻開口問。
「他說報上登的。」周囡回答。
「你信麼?」雙櫻問。
「我信不信有啥用?他認準那樣我能咋樣?能反對人家長壽?」周囡哭咧地說,「為了表示有決心,他還給自己起了個出家人法號叫明廣。
「有老婆的人,說要當和尚就當和尚,也太不負責任了。」雙櫻替周囡抱不平。
「開始我沒當真,尋思是和我說著玩的,後來見他一上床就死人似的躺著一動不動,才知道他是真格的了。你剛一動動他,就像叫蠍子蜇著了似的大呼小叫。我也有氣,想你他媽是什麼玩意兒,你這樣我也不掉這個價,就……可最後還是熬不過他,我就想是不是自己太沒出息了?賤?所以我想知道別的女人……雙櫻,你和你老公分開多長時間了?」說來說去周囡又轉到開始的話題上,而且轉得很自然。雙櫻心想,人家小周什麼都向你交底,無藏無掖,自己再拿捏就說不過去了。
她說:「兩個月零五天了。」
「你倒底想不想那事?」周囡眼直愣愣盯著雙櫻。
雙櫻避開周囡的目光,心想怎麼說呢。自和丈夫分開腦子裡可沒少想事,可「那事」想的卻不多。本來便不瘋狂,加上工作和家務都累,心身疲憊也確如李芬芳所說「一躺下就著,一覺睡到大天亮」,就是想,也是最近的事,迷迷糊糊中身子裡外翻浪似的那麼一熱,喝口涼水就壓下去了。她想要不要把自己這個辦法告訴周囡,叫她也試試。想想還是覺得難開口,便直接回答周囡的問題,說:「一點點的想。」
「咋叫一點點地想。」周囡又問。
「一冒頭就沒了。」雙櫻說,想想又說,「一會就過去了。」
「我咋就過不去呢?我咋就過不去呢?」周囡一付垂頭喪氣的樣子。
雙櫻看看周囡又看看幾盤沒動的飯菜,想周囡真是讓「那事」折磨得不輕。周囡是個貪吃的女人,為偷吃流水線上的點心沒少挨班長的批,也沒少扣獎金,可就是改不了,吃來吃去就吃得胖乎乎的。她想沒準就是因為身體壯才要求強烈吧。又想自己不像周囡那麼要死要活,大概是和身體瘦有關。
「周囡,你減減肥咋樣呢?」雙櫻鼓足勇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