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下的事情有些不妙,或者說沒能按雙桃的預想發展,她一勺一勺慢慢喝著自己的咖啡,直至空了杯子,也未見眼皮子底下的馬尼有什麼動靜,他本應先盯著她看,看一陣子然後走到她面前,用英語打聲招乎,然後說好像在哪裡見過您。卻沒有。馬尼無動於衷,這不是她印象中的那個馬尼,那個馬尼見了漂亮女人的應該像「蒼蠅見了血」,趨之若鶩。而眼下這個馬尼只埋頭喝咖啡和吸煙,作派像一個善於偽裝的老式中國男人,把一切都藏著掖著,不動聲色。雙桃於困惑中兀地生出一種緊迫感,她知道馬尼頂多在這裡呆半個鐘點,喝一杯咖啡,吸兩支煙,然後邁著熊步離去,或上樓,或開車出去。雙桃未曾跟蹤過他,不曉他這麼晚外出還有何「公幹」。她排除與情人幽會的可能,如那樣就不會獨自在這裡泡吧。在左想右想之後,她甚不情願地推斷馬尼是到外面找小姐,難聽的說法是嫖妓。
她聽人說,外國男人到中國來過不多久便會被中國男人「同化」,她不知此話的真偽,可一想到馬尼會這麼干便無法接受,心一陣陣作疼,甚至生出一種恨意,有時她也為自己的吃醋感到可笑,對一個連邊還沒沾的男人無端生出佔有慾,也太沒道理。但今晚不管馬尼走向如何,她都得在他離開前搭上腔,夜長夢多,不能再拖延下去。她抬起頭向馬尼望去,馬尼在吸煙,一付悠然自得的樣子。雙桃一直不喜歡吸煙的男人,前夫「姓曹的」是生生讓她逼著戒掉的。可現在她看馬尼吸煙的樣子,倒覺得有一副瀟灑氣派。她望了馬尼一會兒,仍未見馬尼注意到她的存在,覺得大受搓折,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面前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輕慢,她也是自知不能,面對現實惟有「化悲痛為力量」,她拿出手機做撥號狀,然後開始自說自話,以此來吸引馬尼。倒是奏效,馬尼的目光被吸引過來,注意地看著她,看著看著眼睛隨之瞪大,爾後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她及時地收了機,做驚鄂狀與馬尼對視。
之後的情狀與她事先料想的相差無幾,馬尼用英語問句你好,然後向她伸出手,握手之後馬尼大大咧咧地在她對面座位坐下,一副他鄉遇故知的神情。他「哇啦哇啦」地講話,她一點也聽不懂(這時方明白自己死記硬背的單詞到實用時根本不起作用),她大致推斷出馬尼的話會有這樣一層意思:我曾經見過你。這與事實相符,YES,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說YES,而必須說NO。她就說NO。馬尼先露出疑惑的神情,隨後便以更快的速度「哇啦」起來,她就不僅聽不懂,甚至連猜都無處猜了。她的心不由一沉,曉得自己實現目標的難度:她和馬尼之間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就是語言。這道鴻溝就像天上的銀河,把她和馬尼隔成牛郎織女,如此自己所有想望都成了一廂情願,難得實現。果然,馬尼見得不到回應,也停止了說話,用失望的眼光盯著她看,同時站起身做撤退準備。雙桃乾著急沒辦法,心想完了,一切都完結了。卻也是急中生智,雙桃的聰明勁兒又幫助她得以「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扭身向吧檯,朝服務小姐招招手,很快小姐應招而至,她問句:小姐會英語嗎?其實這純屬多餘,她忘記了這裡是涉外酒店。
小姐點點頭。她說你替我問這個老外為什麼憑白無故騷擾我。小姐怔了一下,可還是用英語對馬尼說起話來,這轉機顯然也使馬尼感到意外,興奮地與小姐交談起來。過會小姐轉向雙桃,說這位先生說他認識你。雙桃說你告訴他,他認錯人了。小姐說他說印象很深,不會記錯。雙桃說你問問他在什麼場合見到的我。小姐轉向馬尼問,後轉向雙桃說他說在一家酒店,你丈夫所在的公司招待他們澳方人員。這個不用他說,雙桃自是心如明鏡,她覺得已可以攤開了,便讓小姐告訴馬尼,她知道這回事,可出席那次晚宴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姐姐,她們姐倆是雙胞胎,難分彼此,所以……小姐把話翻譯給馬尼,眼見得馬尼怔了一下,接著又轉向小姐」哇啦」起來,等停下後雙桃問小姐:他說些什麼?小姐說馬尼先生說難以置信。雙桃在心裡笑笑,想難以置信的事恐怕還在後頭哩。既然這樣,就趁熱打鐵,徹底讓自己轉換角色,由「吳太」變成一個單身待嫁女子。她拿出電話撥了姐夫吳桐的手機號碼。通了後她把該說的都對吳桐講了,又將手機遞給馬尼,同時讓小姐告訴他,對方便是泰達公司的吳總——她的姐夫。又說她這麼做,只為證明她所言不訛。
在馬尼與「姐夫」通話時,雙桃覺得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無比輕鬆,她曉得她的「盟友」會把該讓馬尼知道的都告訴他,她覺得事情已差不多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她也會把以後的事件件做好。
講完電話馬尼又急切對小姐講,小姐翻譯說:馬尼先生問能不能請雙桃女士喝一杯酒?她轉向馬尼看了看,點了下頭。
「THANKS。」馬尼望著她說。
這句她能聽懂,可沒吱聲,只在心裡說句:謝什麼,巴不得呢。
32
中午吳桐接到畢可超的電話,問晚上有沒有時間「坐坐」。他問單獨麼?畢可超說還有一個人。他問是誰。畢可超說你認識的,王前進。王大眼。吳桐差點呵出聲來。外號王大眼的王前進就是那個干會計事務所的同學,這幾天正想找他,不料倒自己冒了出來。畢可超又說咱倆更近,我得先把底兜給你,也好酌量著辦,他聽說你們泰達要改制,想通過你把資產評估這一塊攬過去做,今晚他做東,想和你談這個事。
吳桐一聽覺得挺接茬,想真是不謀而合呀,他剛要這麼說,又突然停住,他意識到不妥,這麼說是傻帽一個,既然王大眼主動找上門來,事情的「性質」便大不一樣,何況從「市場」角度上說,會計所是有求於他們,這是不爭的事實。當然他不能把自己的「思想」亮給畢可超,只是說現在已經有多家事務所來爭,公司內部也各有各的關係,都眼望著這件事,所以他沒把握一定能幫他們做成。畢可超說這不要緊,幫不幫是回事,幫成幫不成是另一回事,只要你覺得可以從中運作一下,就不妨見見,畢竟同學一場嘛。他說好吧。收了電話,吳桐心情無端變糟,沮喪而懊惱,連他自己都不明就裡。愣了一會兒神,他終是恍然有悟:壞心情是緣於對自己的輕蔑,一件本來清清爽爽的事,腦筋一轉彎便走了歪,弄得渾沌不堪。他簡直不相信這是自己的作為。他想自己現在怎麼變成這麼老於世故,心理陰暗。
下班後他讓小汪把車拐到市府門前接了畢可超,然後一起去到「坐坐」的酒店。他讓小汪回了,說今晚不用接了。小汪自是滿心喜歡。
一兩年未見,站在吳桐面前的王前進胖了許多,幾乎胖走了型。臉盤子向四周擴展開去,碩大如盆。卻也得失相當,這般原本過大的眼就不顯大了,再叫「王大眼」可就名不符實了。要講同學關係,他與王前進倒是比畢可超更深一層,兩人在小學便同班,同到王前進四年級轉學為止,爾後大學再次同班,問題是二度同學關係並未加深他們之間的同學情誼,這可能小學時代有關,那時班裡的男同學對王前進很不「感冒」(可能與他家境富裕,各方面消費脫離群眾有關),經常加以奚落,同學一塊,只要覺得王前進的言行不順眼,其時必有一個同學手心向上做接物狀伸到他面前,說眼珠子快掉下來了,接住接住。便引起一陣轟笑,弄得王前進面紅耳赤,憤恨不已。他自己也不止一次這麼做過。想必是「間隙」難以磨合,大學四年兩人關係一直很疏淡,直到畢業,否則評估的事也不會讓畢從中攛弄,直接找他完全可以。
要說剛見面吳桐還覺得與王前進有隔膜的話,那麼坐下不久隔膜便得以消除。王前進友好親善的態度不僅顯示出已前嫌盡釋,更將老同學重逢的喜悅渲染得淋淳盡致。而幾杯酒下肚之後,王前進的表現使人覺得他們從小到大都是鐵哥們。儘管吳桐覺得王有「作」的成分,不大應適,也不太舒服,卻也予以理解,換了自己,有求於人,恐怕也會努力把關係修復好。他不由得想:假若此時自己再像小時那樣伸手去接他的大眼珠,他會不會大光其火呢?當然也是想想而已,他不會真這麼去做。相反,他倒就此對王前進表示了自己的歉意。他端起酒杯與王前進碰碰,說:「王前進,老同學今天借你的酒,對年幼無知時的所作所為表示歉意。」他一飲而盡。
「哪裡,哪裡。」王前進稍顯慌亂,「不值一提的,那時我們都是兒童團嘛。」
王前進乾了杯。他的態度表明心裡依然裝著從前的事。
「什麼事,什麼事,我咋聽不明白呵。」畢可超問。
「這是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王前進掩飾說。
「對,是我們兩個人的私事,與你無關的。」吳桐看出王前進不想舊事重提,附合他說。
「不說我也能猜出來,一定是吳桐搶過王前進的小愛人。對不對?」畢可超自作聰明說。
「你個老畢滿腦子花花事,以為別人和你一樣吶。」吳桐說。
「有什麼不一樣的,都是動物。」畢可超說。
「動物有高級低級之分。」吳桐說,「我們是高級一類。」
「操。」
這時服務員端上一個菜,申明是經理送的。王前進衝他說:「叫你們經理來敬酒,我說了今晚請的不是一般人物,她怎麼就怠慢了。」服務員諾諾退下。
不一會兒,一身清爽的年輕女經理端著一杯酒出現在面前,先道聲「對不起」。吳桐冷丁覺得面熟,卻也記不起在哪兒見過,他端起杯,隨著畢、王站起身。
「這位是泰達副總、總會計師、我的大學同學吳桐,這位是市府計委我的大學同學畢可超處長。」王前進不厭其詳地介紹,「這位是夏總,島城名記。」
「吳總、畢處,幸會幸會。」女經理將酒杯易手,然後與吳、畢蜻蜓點水般一握,之後再將酒杯換回,舉舉,說:「歡迎各位高客光臨,先喝為敬,我干了。」說畢一飲而盡。
幾人隨之干了。
夏經理並未多做應奉,乾巴巴道聲謝謝便轉身離桌而去,弄得王前進大沒面子,悄聲罵了句:「騷×。」
「好大的架子呵!」畢可超也憤憤不平。
「老王你說她是島城名記?」吳桐問。
「鬧半天你沒認出來呀。」畢可超搶先說,「你難道不看電視?」
「看呵。」
「看咋不知道她是『財經新聞』記者兼主持人夏真呀。」王前進說。
「噢,原來是她呀!」吳桐對上號了,「可本人比在電視裡漂亮呵。」
「那是讓電視裡的美人比的,十分人才一上電視就變成了七分,有的還到不了七分。」畢可超說。
「她怎麼還做飯店經理呢?」吳桐問。
「這有什麼稀罕,現在許多人都身兼數職呀。」畢可超說。
「這個夏,大眾知道的是干了兩職,不知道的還有一職呢。」王前進悻悻說。
「啥職?」
「二奶。」
「真的?這我咋不知道呢。」畢可超顯得興致勃勃,「老王你說她是誰的二奶?」
「算了,不告訴你,你的嘴臭,你知道了等於全市人民都知道了。」王前進說。
「滾一邊去,你這人不知道親疏,她又不是你的二奶,犯得著為她保守秘密?」畢可超據「理」力爭,「再說你可以不告訴我,能不告訴吳桐麼。」
果然奏效,王前進說出了一個在本市頗有些名氣的私企老闆的名字——馮朝陽。
「噢,原來是他,我見過,樣子很不起眼,五短身材,武大郎似的。」畢可超說。
「老畢真沒讓你說差,他的外號就叫大郎。別看人不起眼,可腦瓜靈光,很有策略。幾年功夫就把生意做大,成了億萬富翁。哎,老說他幹啥,也不搭界,咱們喝酒。」王前進舉起杯。
吳桐還在想馮朝陽,他沒見過此人,可聽說過,在工商界馮算個鼎鼎有名的人物了。放下酒杯他問王前進:「這個人做生意怎麼有一套?說說聽。」
「你清楚?」畢可超也問。
「我再清楚不過了,他本是郊區一個農民,改革開放城市大發展,他那個村莊成了都市裡的村莊,人口農轉非,房子拆遷原地蓋大樓。當時他分到一套新房,按面積算他須交二千元補償金,可他交不上,正犯愁時有人動員他一塊去廣州販服裝,他去了,一趟淨賺了八百塊,這八百塊能頂他種地一年的收入。他精神大振,想既然幹這個能賺大錢不幹才是傻瓜,他就接著跑廣州,幾趟下來掙夠了一個數。」
「多少?」
「一萬。」
「也不多呀。」
「那時都爭當萬元戶,有一萬塊就十分可觀。說他有策略是指他知道錢該怎麼用。給一般人多數是存銀行生利息。但他不,他從一萬中拿出二千交了房款,將其餘八千全部送了禮,之後從銀行貸出一筆款。他決定用這筆錢完成他的原始積累。販毒是暴利,卻是掉腦袋的事體,他不想幹。設賭,也是暴利,有風險卻有迴旋的餘地。他決定幹這個,開始就設定只干半年,發誓多干一天就砍掉自己一根指頭。決心下後他先將有關『環節』買通,然後租場地裝修買賭博機。開張後果然進錢似流水。他也遵守諾言,不多不少干了半年整,到底掙了多少錢誰也不知道。為不留後患,賭具能轉讓也不轉讓全部銷毀。然後改弦移張,投資做正經生意,且奉公守法,多次被評為模範企業家。你們說這是不是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