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日:一早乘公交車去長興。長興是個小鎮,問了許多人都不知道澳東公司在哪兒。再給「看門的」打電話,問到了長興再到他們那兒怎麼走。他說順大路往東。我說有多遠。他說不遠,打車一會兒就到。我知道打車快,還知道司機會幫著找到澳東,可不想花打車的錢。用步量,權當郊遊。看門的真瞎話,咋不遠,走了半頭晌才到。看門的問你就是那個打電話的?我說是。他問走來的?我說走路減肥。他問你認識那個老外?我說對。他指指前面的一座新樓說在裡面。
進到樓裡,我忽然想到這樣不行,太莽撞,見了馬尼怎麼說?說我愛上你要嫁給你,才不辭辛苦找到你?他會感動麼?不會的,說不定把我當成瘋女人,不能這樣呵。可來了也不能白來,得有收穫。我在大樓一側找個辟靜地坐下,眼盯著大門等馬尼,我相信他中午會回市裡吃飯休息。外國人有錢會享受,何況連名字都叫金幣的。我承認我聰明,事情都在我預料之中。表針指了十二點,我從大樓出來的人中間發現了馬尼。還是那扎眼的熊瞎子樣,不知咋的,看見他我差點掉下淚來,是激動?是委屈?不清楚,反正他媽的心裡不是滋味兒。我眼盯著他上了一輛藍色轎車,開著離開大樓,離我越來越遠,我心裡急死了,想這會兒有輛出租車花多少錢也會坐上跟著他。
二十四日:「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這話真是一點不假。我在出租車上念咕:馬尼馬尼,看你這遭能逃出我的手心?由於時間計算得好,剛到澳東新樓,就看見夾在中國人中間的馬尼出來了,還是上了那輛車,他的車一開,我就讓司機跟上,說跟掉了不付車錢。敢說滿世界上車技一好的是出租車司機,是叫錢給訓練出來的,再一好是他們不管閒事,叫跟誰就跟誰,只要給錢跟到天邊不打艮。路上司機小伙精神抖擻,一邊誇洋鬼子車技好一邊施展自己的能耐,像拍好萊塢電影。要不是跟的是馬尼,我肯定會叫停,一直跟到海宇大酒店,看馬尼開車進到大院,我讓司機停下。我今天不與馬尼見面,到此為止。我得想出一個見面方式。
二十六日:學英語。晚上七點給馬尼打電話(已弄到房間號碼),房間裡無人接,可能出去了。十點再打,裡面吆哈囉。是馬尼。我不應聲,接著扣了電話。通了就行,暫時只能進行到這兒。反正我也不怕馬尼丟了,他已成我囊中之物。
二十七日:學英語。心神不定。認真謀劃和馬尼的第一次面見。我想最好是懈逅方式,當然,這得精心安排……
30
這晚沒事,吳桐把大學同學畢可超約到泰達大酒店「坐坐」,這個昔日的差等生現時的小官僚在吳桐眼裡還有另種身份:老師。他的社會關係學老師,此言不訛,自上回向他請教並獲益,畢的老師地位便在他心中確立下來,每每有不知該怎麼辦的事都要向他求教,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稱他為「畢老師」,而「畢老師」也當仁不讓,每次都認真幫「學生」分析問題並提出建議,使吳桐學會了許多官場規則及潛規則,受益匪淺。他早就想表示一下意思,可要麼他有事要麼畢可超有事。拖拖拉拉直到今天才如願。
雖然是在本公司酒店,但吳桐是以最高規格來款待。菜品酒品都是。服務小姐慇勤伺候,一口一個「吳總」地叫,給吳桐在畢面前爭足了面子,某一瞬間似乎仍有一種不真實感,想自己一個平凡人物,如今一下子這麼風光,就像老家裡的那句「鞋幫做帽沿——一步升天」的話,真是弄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一興奮,喝酒就沒數了,說話也沒數了,拍著胸脯說老畢以後你不管有什麼事只管對我說,沒問題。
不料畢可超馬上接了他話茬,說眼下倒正有一件小事,想請你幫忙運作運作。吳桐又說沒問題。畢可超就說出這樁「小事」:他的一個表兄在郊區縣開一家生產水淨化設備的工廠,打市場遇到困難,想請個名人寫篇文章宣傳宣傳,點名讓民間文學協會的金主席去寫。因知道吳桐和金主席的關係,請他跟金主席說說,哪天拉著他去廠裡一趟,招待招待,把這事促成。
「沒問題,沒問題。」吳桐雖還大包大攬,話已沒有了底氣。他知道畢可超交辦的可決不是件「小事」,他瞭解金正,正因為瞭解才知道這事有難度。他頓了頓說:「不過……」
畢可超打斷說:「老吳你不用說了,如今都懂規則,不能白勞動人家,潤筆費是少不了的,包他滿意。」
「不,不是這個問題,……」
「那還有什麼?」
「金老師這個人太刻板,怎麼說呢,太不適應社會。他自己都說,和年輕時候比,心性一點都沒變。」吳桐說。
「會有不變的人?」畢可超搖頭,「沒聽說有不變的人,不合邏輯嘛,不變是相對的,變是絕對的。」
為證明自己所言不差,吳桐舉了許多關於金正古板的事例,並把上次金正給他講仁人比干,並讓他傚法的事。說得畢可超的嘴角上翹,說:「要是這樣,我尊敬。就為這個也一定要把他請了去,先不說寫文章的事,你覺得行不行。」
話說到這份上,吳桐就不好再說別的了,他想改日到金正家裡去一趟,鄭重其事地請。
又喝了一會兒,畢可超漸顯醉相,把領帶解下來,又解開襯衣領扣,吳桐眼尖,一下子看見他脖頸上有一塊牙痕,吃驚地指指:「這,這是咋的?」
「咬的。」畢可超淡淡說。
「老婆?」
「老婆?瞎,老婆會有這份激情?」
「那……那是什麼人?」
「老婆之外唄。」畢可超洋洋得意。
「你這傢伙,花心!」吳桐搖頭笑著。
「謝謝你的誇獎。」畢可超也笑。
「你這傢伙。」吳桐繼續搖頭。
「老吳,你,你坦白,一共搞,搞了多少女人了?」畢可超反戈一擊。
吳桐看了站在門邊的服務小姐一眼,小姐領悟地退出房間。
「你這傢伙,當著人家小姑娘的面胡說。」吳桐責怪。
「她們呀。」畢可超指指門,「全都被熏陶出來了,具有職業抗藥性。別打岔,快說,共搞了多少女人?」
「還能多少,一個。」吳桐說。
「一個?什麼人?」
「老婆。」
「瞎,和自己老婆能算搞麼。」
「除老婆我沒和別人。」吳桐實話實說。
「謊話。」
「真的,撒謊是王八。」吳桐極力證明自己。
「你就這麼純潔?」
「真的純潔。」
「你純潔,就沒有女人往槍口上撞?」畢可超說,「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成了搶手貨。」
「老畢,我沒必要和你說謊,我真的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吳桐認真說,那誠懇的樣子不由得畢可超不信。
「老吳,真這樣我也尊敬你。」畢可超同樣誠懇地說,「來,為這個我老畢敬你一杯。」
「少來吧你。」吳桐笑說,卻也端起杯。
「老吳我不是開玩笑,真的佩服你,我,我是孫濱的腳——沒治了,也知道亂來不好,不道德,特別對不住自己老婆,一見老婆心就發虛,比方這脖子上的傷,怕老婆看見,連晚上睡覺都繫著領帶,老婆說老畢你是不是當公務員當出病來了,在家裡也周武鄭王。我想可不真是當出病來了,可他媽的這事不由人,拿自己沒辦法。」畢可超紅著臉滔滔不絕說。
吳桐被逗笑了。說:「是病,欠揍的病。」
畢可超點點頭,說:「我小時候就為這不著調挨過揍。」
王前進笑著問:「你這傢伙從小就不正經?」
畢可超說:「有一次做作業,題目是中國的婚姻制度是什麼。我故意把一夫一妻制寫成一天一妻制。老師說錯了,我說沒錯,老師就告家長,我爸把我好揍一頓。」
王前進說:「你那時候就反叛一夫一妻制,長大後就訴諸於行動。」
吳桐問:「老畢,你這麼濫,還會有人對你有真情麼?」
畢可超說:「有呵,有的還很讓人感動。前年出差遇上一個女大學生,各方面都極出色,好上了,對咱如醉如癡,什麼也不圖,給買件衣裳都不讓。那一陣子我受涼感冒了,作愛時我避免與她接吻,怕傳染了她,可人家不管不顧,主動和我接吻而且更熱烈,說情願陪著感冒。就把咱感動得不行。想起那句『人間自有真情在』的話。」
吳桐的心被觸動了一下,問:「老畢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畢可超說:「我為啥要說謊?有這個必要麼?」
吳桐問:「那後來呢?」
畢可超說:「結結實實做了幾天露水夫妻,然後就各走各的了。你想想,除此還能有什麼別的結果?」
王前進感歎說:「老畢你行呵,能遇上這麼一個女人,一輩子也心滿意足了。」
吳桐點點頭。
畢可超說:「說到底,心裡還是覺得對不住老婆。」
吳桐問:「你老婆知不知道你這德行?」
「不清楚。」
「是你不清楚還是她不清楚?」
「我不清楚她清楚不清楚。哎,這話咋說得像繞口令。」
「話彆扭日子彆扭不彆扭?」
「什麼意思?」
「她和你還一心一意過?」
「當然了,過得好好的。」
「是你過得好好的,還是她過的好好的?」
「兩人都過得好好的。」
吳桐不由倒吸一口氣,他想到自己,自己乾乾淨淨一點亂事沒有,可老婆一口咬定有事,鬧個天翻地覆日子都沒法過了。他媽的真有事的沒事,沒有事的有事,這理到哪裡去講呢?
畢可超大概看出吳桐的憂鬱,問:「老吳你過的咋樣呢?」
「不咋樣。」吳桐不想隱瞞,便把老婆無理取鬧的經過講給畢可超聽。
畢可超說:「女人是天然地對男人不信任,個個都會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一棍子把男人全打死。這樣,男人便失去了做好男人的理由,再好,再一片忠心人家也不承認,比方說你老婆。」
吳桐並不認同畢可超的說法,他混淆了是與非的概念。壞男人有瞞老婆的本事也不是好男人,好男人受了冤枉也算不得壞男人。他覺得自己就是後者:被冤枉了的好男人。
「既然這樣,你有什麼打算?」畢可超問,聽口氣像又要為他的「學生」分析問題,拿章程了。
「沒打算。」
「不打算離婚?」
「我不知道。」
「不要離婚。」畢可超警告說,一反往常的先分析再結論的「教學」方式,而是先做結論後分析。「婚姻這東西,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吧,假若要上吊,在松樹上吊,在柳樹上吊,或者是在槐樹上吊,本質上是沒有不同的,反正都是個吊死。」
吳桐同樣不認同他的這一極端看法,把婚姻一概比成上吊去死,這不符合婚姻的客觀實際,許多夫妻都過得好好的嘛。當然他只是不同意他的分析,還同意他給下的結論,即不能離婚。
「我不打算離婚。」吳桐說。
「OK」
吃過了飯,畢可超興猶未盡,說要找地方放輕放輕,他請客。吳桐心裡不情願,可他已經提出來了(自然不會讓他請),又難以拒絕。便問他想到哪兒去,畢可超說今晚酒喝多了,去桑拿桑拿,醒醒酒,再按按腳。吳桐同意。
吳桐簽了單帶畢可超出了酒店,小汪已把車開到跟前,上了車,吳桐問畢可超去哪一家。畢可超說了一家洗浴中心的名字。小汪說知道,就開車直奔而去。
在那家洗浴中心門外吳桐口下了車,正等著畢可超,這時他看見一個熟悉的女人身影往洗浴中心裡走,呵,陶楚!吳桐差點喊出聲來,慌忙鑽進車裡,對小汪吆句:開走,再換一家……
31
晚十點稍早,雙桃扭動腰肢有款有式地走進海宇酒店咖啡廳。經一番精心「策劃」,她選定在這裡與馬尼見面,也就是所謂的「邂逅」。她在一處座位前站住,脫下風衣,露出上次替雙櫻赴宴時穿的那身淡藍色連衣裙。時令漸移,天氣趨寒,那時的穿著於當前已不合時宜,這個雙桃知道,可思想再三她還是這麼穿了。她以為除了臉蛋,衣著也是吸引馬尼眼珠換起他記憶的重要標識。不可因小失大。只是為防備感冒,出門時她穿上一件風衣,儘管如此,深秋的夜風仍侵蝕著她的肌膚,令她一陣陣緊縮。好在酒店有中央空調,一腳踏進,身前身後判若兩個節氣,溫暖使她的身心得以舒展開來。
坐下後她要了一杯咖啡,其實她喝不慣咖啡,平時也很少喝,這恐怕與她從小到大生活境況有關,咖啡正像它原封不動的洋名與一般市井生活有著很大的距離。雙桃從小到大一直喝「涼白開」,偶爾也喝汽水、茶、可樂之類,可無論喝什麼目的性都很單純:解渴。而此時此刻,她知道須跟著時尚走,與這場合也與馬尼「接軌」。
咖啡要的是速溶,便宜,也快捷,不一會兒便端上來了,待應生剛一離開,雙桃便看見馬尼走進廳裡,仍然是不修邊幅的模樣,依舊是鬆鬆垮垮的步履,當他在一個位子坐下,將眼光抬起時,雙桃趕緊低下頭去,不知怎麼,這一刻她有些心慌,像獵手(她就是這麼將自己定位)撞見一頭比自己強壯十倍的野獸那樣。另外她也不想早早被馬尼認出,她想「臨陣磨槍」再溫習一下「邂逅」時可能要說到的英語台詞。(她確實把這當成一場演出)當然,她充滿自信,覺得有把握能讓馬尼認出,咖啡廳裡客人了了,馬尼一定會發現自己。儘管她埋頭不看馬尼,而馬尼的一舉一動皆在她的「監控」之下,馬尼同樣點的咖啡。只是喝法不像中國人,不往咖啡裡加糖和伴侶,雙桃心想要是以後與馬尼同飲,她也要像他一樣,向他看齊,這也許會使馬尼感到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