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蝸居」來形容雙桃的住處是再恰當不過了。從四樓開始木板樓梯便呈螺旋狀往上盤升,通到一間無稜無角如同螺殼狀的閣樓間,不足十平方米,高個子頭能碰著屋頂,幾樣簡陋家俱,為節省佔地都是小一號的,那張小床一個人睡也不敢翻身。如此陋室也並不屬雙桃所有,是租來的。吳桐知道雙桃和「姓曹的」婚姻關係興盛與衰亡的全過程,正像一個電視主持人自傳的書名《痛並快樂著》,她也是這樣。只是快樂消失得太快,痛卻長久留下來。兩人倉促結婚,可以說除了提前裝進雙桃肚子裡的孩子他們一無所有。所以離婚便幾乎沒有財產糾紛。女兒好好是她的唯一「財產」,同時也是她的沉重負擔。
「姓曹的」很絕,說要麼孩子歸他撫養,要麼歸她,他什麼都不管,雙桃選擇了後者。可以想像只有兩百元下崗補助金的她負擔一個進京讀書的孩子有多麼艱難。在教雙桃英語前,吳桐並沒來過她的這個家,頭一次來看了這裡情況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他也開始理解她對新談的對象(尚朝人)摳門的深惡痛絕,同時也清楚她為什麼會在去泰達這個問題上堅決站在自己一邊,他覺得她和雙櫻雖是姐妹(且是雙胞胎),但對生活的認識卻大不相同,如果要打個比方的話,雙櫻是一隻狗,看家母狗,一門心思把家牢牢看住,別無所求;而雙桃卻是一隻狼,伺機出動的母狼,眼下那個澳洲人馬尼就是她面前的獵物。
「今天我又記住××個單詞。」這是每次開始學習前雙桃要向老師匯報的一句話。而今天反常,她說的是:「我聽姐在電話裡腔不對,是不是你又惹了她?」
「我哄還哄不好呢,還敢惹她嗎?」吳桐頗有情緒的說。不知咋的,近些日子雙櫻對他態度反常,總是氣鼓鼓的,像受了老大委屈。
「是不是因為來給我上課?」雙桃問。
「不會。」吳桐說。
「我知道她對這事有看法。」雙桃說。
「她是對你談對象的方式有看法,不是別的。」吳桐說。
「要不今天就不學了,你回去看看是怎麼個事。」雙桃說。
「不管她。她整天莫名其妙。」吳桐說。說畢心「撲通」一跳,一瞬間他把眼前的小姨子雙桃當成是老婆雙櫻,這種情況時有發生,好在很快又轉過彎來了。他叫了聲:「雙桃。」印證似的。
「什麼?」雙桃問。
「我已經來了,該學學。」他說。
「那好吧,不過……」
「不過什麼?」吳桐問。
「從今往後,我不能多麻煩你了。」雙桃低著頭說。
「是怕你姐不高興?」吳桐問,又說:「你們是姐倆,怕啥?」
「你,你不瞭解女人。」雙桃一笑說。
吳桐也一笑,他想起老家一句話:姐夫小姨子,一個炕滾蓆子。
他說:「行,你也學得差不多了。」
「你又臭我。老師還不知道學生的水平?」雙桃說,「不過,我現在查詞典挺溜道的。」
「翻著詞典談戀愛?」吳桐打趣說。
「談屁戀愛?」
「你……不愛馬尼?」
「和個熊瞎子似的有啥可愛的」
「那……」
「無愛可戀,是求偶。翻著英漢詞典找丈夫,他媽的浪漫大了。」雙桃一不小心說出句粗話,並誇張地把那本厚厚的《英漢詞典》抱在懷裡,像要立刻出發,卻是一臉的茫然。
吳桐的心輕輕一震,他端杯喝了口茶,似乎從茶的苦味中品味出雙桃心中的苦澀。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以前並不真正瞭解這個小姨子,只覺得她作派乖張,沒心沒肺……
「求偶咋,找丈夫咋,正當防衛。」吳桐安慰說,「說『女怕嫁錯郎』而不說『女怕愛錯郎』,就是說女人是『嫁』字當頭的嘛。」
雙桃看著吳桐說:「沒想到你還挺會說寬心話呀,以前咋不知道呵。」
吳桐說:「因為你老把眼光放在發現我弱點上。」
「少來呵,我不就說了句不是老闆長了個老闆肚嗎?你就抓住不放,現在你真成老闆了,那話我從此收回,行了吧。「雙桃說。
「你也別臭我,我沒當什麼老闆,不過也怪,自到泰達後,肚子倒一天天小起來了。」吳桐說。
「工作累的?」
「叫你姐累的。」吳桐脫口而出。說畢方意識到這不是句能對小姨子說的話,不由紅了臉。雙桃淡淡一笑,沒吭聲,她給吳桐杯裡續了水。
「我看你還像個大學生,跟和我姐談戀愛時一點沒變。」雙桃說。
「表揚還是批評呵?」吳桐問。
「自己尋思吧。」雙桃說。
「肯定是批評啦。社會變,人不跟著變,就會被時代的列車甩在後面。」吳桐說。
「被甩的可不是你,你現在已經乘上了火箭,成了風雲人物,而我們這些失業者徹底被甩下了。」雙桃又恢復先前沉鬱的神情。
「你不是正急起直追嗎?」吳桐安慰說。
「追啥?追熊瞎子倒是。」雙桃自嘲。
「這沒什麼不好,追上馬尼就等於搭上了國際列車」吳桐說。
「你笑話我?」雙桃瞄著吳桐問,「我知道你心裡是看不起我的。」
「沒有,真的沒有。」吳桐說,這是他的心裡話,如果說在這之前他對雙桃一廂情願追求馬尼的不予認同,那麼現在他認同了,因為雙桃需要生存,還有她的女兒,不能坐以待斃呵。他說下去:「拋開馬尼不講,我覺得你能找個外國人也不錯。」
「為什麼?」
「生計問題起碼可以得到保障,還有……」
「還有什麼?」
「外國男人比中國男人好。」吳桐說。
「別忘了你就是中國男人呵。你也這麼說?」
「對,男人有錢就變壞,這是中國特色。」吳桐說。他這麼說完全不是附合雙桃,而是真的這麼認為。自到泰達之後,多有機會進入一些場所,目睹一些齷齪,感觸頗深。有一次接待北京來的幾個學者,吃飯的時候一個個還說今論古,滿腹經論,道貌岸然,正人君人似的,可一到夜總會立刻就放浪形駭、斯文掃地、醜態百出。當時他從心裡冒出這麼一句話:男人的醜陋男性比女性更清楚。
「那我倒要問一句了哥,你自己怎麼樣?算好、算壞?」雙桃冷丁冒出這麼一句。
「替你姐打探?」吳桐笑。
「沒義務。」
「我覺得,在男人堆裡,我還算是好的吧。」吳桐自我評判。
「只是不知道『紅旗還能打多久』是吧?」雙桃笑眼望著吳桐。
「我是想永遠打下去呀。你不是幫你姐對我約法三章了嗎?我不規規矩矩行嗎?」吳桐怪聲怪氣地說。
「聽你這話冤乎乎的,別忘了,我那是幫你,不用這個辦法你能去成泰達?能……」雙桃緘口,但吳桐清楚她想說什麼。
「所以我才報答你呀。」
「你報答我什麼啦?」雙桃問。
「教你英語不算報答?」吳桐反問。
「算,算。」雙桃承認,「哪敢埋沒你的成績呵。」
「那就開始學吧。」吳桐說。
「哎呀,還學看都幾點了,時間咋過的這麼快,你快回家吧,走吧!」雙桃下逐客令。
吳桐站起身來竟有些不情願,一想到要回家,心裡就有些怯怯的。他同樣覺得時間過得太快。
「對了,姐好像窩著火,回去別惹乎她。」出門時雙桃叮囑道。
26
吳桐回家的路上可以用「快馬加鞭」來形容。「馬」是一輛嶄新的出租車。「師傅,路上沒人,快點開。」他不斷「加鞭」,恨不得飛到家門。他承認,他現在真有些打怵雙櫻,這些天她看自己,橫豎不順眼,又不知為了什麼。
他很希望回到家雙櫻能睡下,可沒能如願,雙櫻在看電視,見他進來沒任何反應,這在他意料之中,他問句:「萌萌呢」,沒有回腔,這也在意料中。他去到萌萌房裡,開燈看了一眼熟睡的兒子,然後閉燈出來,走到沙發與雙櫻並肩坐下,他想和雙櫻搭訕幾句,不料雙櫻用遙控器關了電視,他清楚這是她「找事」的前兆。
「怎麼啦!」吳桐盡量壓低嗓門,「倒底怎麼啦?」
「電視有啥好看的?裡面的美人摸不著也勾不著」雙櫻答所非問,衝勁十足。
「你,你倒底是怎麼啦?」吳桐看著雙櫻。
「怎麼啦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說,我死也要死個明白。」
「死?你活得有滋有味兒,巴不得活二百歲呢。」
「有事,你說明白。」
「九月二十六日那天你幹什麼了?」雙櫻冷丁問。
使他楞怔一下,隨之思想開了小差,他記起金正寫的一本書,審案子的,公安一上來就問犯人某年某月某日幹了什麼,犯人想不起來,只得像大海撈針般一點一點回憶。他覺得眼下自己和雙櫻都成了書中人物,雙櫻是公安,自己是犯人。
「說呀,九月二十六日。」雙櫻抓住不放。
「上班呵。」他答。
「晚上。」
「晚上我回來了。」
「回來得很晚。」
「回家晚就是有應酬。」
「什麼應酬?」
「隔這麼久,記不起來了。我想想。」
「快編筐編簍!」
「我編什麼筐什麼簍?」吳桐說著從沙發上站起,情緒有些激動,在沙發和門之間有限空間內踱著步子,像只困獸。
「不編就快說。」
吳桐走到沙發對面,正視著雙櫻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做了什麼對不住你的事?但我要告訴你,沒有這種事情,你有證據就指出來吧。」
「指出來?」
「指。」
「我要是指出來怎樣?」
「怎樣就怎樣,執行協議也行。」
「這是你說的?」
「我說的。」
「那我指啦。」
「指,我聽著。」
「那晚你在談生意。」
「可能。」
「只和一個人談生意。」
「一個人?」吳桐皺起眉頭。
「對。一個人。」
「什麼人?」
「美女。」
「王梅?絕對沒有,絕對……」
「我說王梅了嗎?世上就王梅一個美女嗎?」
「那是誰呢?」吳桐自言自語。
「你自己清楚。」
吳桐又重新踱起步子,當重新面對雙櫻對他說:「我想不起來了,你再指。」
「非讓我指出來不可?」
「指。」
「好,什麼人我先不說,你們談了一筆生意。」
「什麼生意?」
「大生意。」
「大生意?」
「對。」
「什麼大生意?」
「買賣地球。」
「……」
「生意很合算呵,一元錢就買下了。」
吳桐張張嘴沒出聲,可他能聽見自己的心「通」一跳,像鼓被敲了一錘。到此,一切已瞭然。他只是想不出雙櫻是怎麼知道那晚自己和許點點在一起的?她跟蹤了……還是……
「還用我再指下去嗎?」雙櫻以勝利者的姿態注視著一臉難堪的吳桐。
「行啊。」吳桐已無心對應,心裡仍思索著那個讓他迷惑不解的問題,還有該怎樣對雙櫻講清楚。
「和你差不多的個子,瓜子臉、長頭髮,一甩一甩那個勁兒的……這些對不對?」
「對。」
「後來她挎著你出去,在門外你把她抱上出租車……」
「雙櫻你,你聽我解釋一下好不好?」吳桐急了,用懇求的目光看著雙櫻,他急於解釋,雙櫻的話太刺激,他受不了。
「我不聽你的瞎話,只問你我說的對不對。」雙櫻不通融。
「對。」吳桐說。
「後來你們就找地方……胡搞。」雙櫻的語氣是探詢的,因為周囡沒有提供丈夫和「美女」上了出租車之後的情況,只能由自己的推斷來補充。
「……」吳桐又急又氣連話都說不出。
「胡搞了?」
「你,你認為是這樣?」吳桐哆嗦著嘴唇。
「對。」
「你說對就對。」
「你——」雙櫻頓時目瞪口呆。
「雙櫻你還要揭露我什麼呀,除了搞女人,還有殺人放火、貪污受賄什麼的,說下去,一直說下去。」吳桐語氣陡然變得平和,連心情也變得平靜,這種驟變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他本想等雙櫻稍稍平靜下來後,好好向她解釋一番,告訴她和許點點一起吃飯的原由,還會向她保證永不背叛她,但是在雙櫻認定他和許點點「胡搞了」之後,他改變了主意,不想那樣做了,承認他搞了。這簡直算是自掘墳墓的事體,可他做了,而且做過之後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你要沒什麼問的了,我就要睡覺了。」吳桐又說。
雙櫻「哇」地一聲撲在沙發上大哭起來。
吳桐不予理睬,按步就般地洗刷上床就寢,不久便在雙櫻的哭泣聲中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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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有指控沒有辯護的「官司」最終導致的結果是:雙櫻帶著兒子回了娘家。家庭的變故又使吳桐情不自禁地翻開「老皇歷」,想起那個看星相女孩告於自己「桃花運導致家庭危機」的人生「定數」。現在可好,他媽的「危機」是出現了,可桃花運並未來到,事情弄顛倒了。由此他倍感委屈,責怪雙櫻胡亂猜疑。當然,對雙櫻來說這也是必然結果,她也只能憑臆斷信其有而不信其無。她同樣是滿肚子委屈:一個自己依賴而信任的男人,剛混出個人樣就開始搞女人,真的不可原諒。雙櫻一走,吳桐成了孤家寡人。說起來這也不是一出新戲,是眾多人間夫妻們常演不衰的保留劇目,不同只在於結局,有人演好,有人演砸。
在以往吳桐和雙櫻的此類演出中,演砸的總是吳桐,每回都是他去向雙櫻認錯服軟,好說歹說將雙櫻「搬」回家,這麼做的潛台詞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和女人一般見識。戲這樣結束,對雙櫻自是「大團圓」結局。但今番不同於以往:一是吳桐犯了「重罪」,罪在不赦,二是老戲讓吳桐修改了腳本,他執意不去丈人家「搬妻」,打電話也只找兒子說話,照常上班下班,只把家當個睡覺的地方。有時應酬晚了不想回家,就到泰達酒店開個房間,服務員小心伺候,舒適又省心。他從未覺得這麼輕鬆自在過,甚至竊喜,想這次歪打正著,為自己創造了一個自由天地,要早知如此,就該早早幹他娘一傢伙。自然他的這種不良意念,並不是出於不良目的,只因為這些日子太累,可以說心身疲憊,他真的需要休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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