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 第2章
    一晃就過了暑假,吳桐一向按部就班的生活忽然有了變化,上下班不再乘公交車,步行。他對「外界」的說法是要開始減肥。對此「外界」卻不肯當真。減肥自是要有「肥」可減,而他「肥」是完全談不上的,甚至連「發福」也夠不上,頂多算個健壯,而健壯對於一個中年男子正如豐滿對於一個小婦,是恰如其分的。由此而論,吳桐說減肥無論怎麼都是十足的不當。有矯情之嫌。當然,這內中隱情也只有吳桐本人心知肚明,他的小題大做是小姨子雙桃的一句話傷了他的自尊心:那天他去岳母家接兒子萌萌,恰碰雙桃也在。雙桃朝他揚眉一瞥,說句:瞧哥,不是老闆倒長出老闆肚來了。他當場就被噎住了,張張嘴沒崩出一個字。也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了減肥決定,目的只在對一向輕蔑他的雙桃予以回擊。

    接下來吳桐的生活又出現了變化,實際上這變化又與前次變化相關連,只因步行,在大街上顯形露影,這一天就被他的中學同學王梅看見,一輛小轎車在他身邊嘎然剎住,從裡面鑽出來一派華貴的王梅,可以這麼說,爾後接踵而來的一些變幻莫測的事情皆與王梅的出現密切相關。

    不過那時候的吳桐尚未意識到王梅的出現於他意味著什麼,將給他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契機,給了他怎樣一個豪邁綺麗的夢,他不曾多想,也是想不到的。一層同學關係,一縷過眼煙雲,兩人的當下距離又那麼遙遠。王梅給他的名片上印著:泰達集團副總經理。(本地人都知道赫赫有名的泰達地產)而他只是一所普通職專教財會課的教師,通常的說法是兩人不在一個層次上,即使吳桐想像力再豐富,也不會對這次邂逅想入非非,更何況從天性上講,吳桐也不是那種善於攀附借水行舟的人。吳桐也是真沒當成一回事,回家也只是對妻子雙櫻順口一提,說今天在街上遇見一個女同學,而雙櫻同樣沒有多想,一笑說八成不是個美女,不然還不得藏著掖著?他沒回腔,此事到此也就劃了句號。

    然而就在吳桐差不多把王梅忘了的時候,王梅卻再次出現。這次不是在街頭,王梅把電話打到他單位裡。話很簡潔,問他下班後能不能出得來。他說沒問題。她說沒問題就一起吃個飯吧。他說好。

    放下電話,吳桐就被這尋常而不尋常的事弄得有些心神不寧了。王梅為什麼要見他呢?只為聯絡同學以敘舊誼?只為吃飯而吃飯?他想不會,不會那又會是什麼?還有,要不要把這事告訴雙櫻?王梅在電話上問他能不能出來,顯而易見是問他是否有充分自由。這方面他不耽心,自從結婚,十幾年來一直當守法丈夫,守法沒得到別的,倒是得到了自由,有應酬或娛樂(他有時下班後和楊老師下象棋)一類事只要和雙櫻說一聲,無不放行。回家再晚,雙櫻也不追根刨底。總起來說,他和雙櫻屬於透明夫妻。

    不過,王梅在意他的「人身自由」不免讓他思忖,他兀地想起一個月前遊覽小珠山遇見的那個說星相的神秘女孩(他已差不多把她給忘了),女孩在說准楊老師的婚戀不幸後又一口咬定自己將近交桃花運。敢情讓她說准,桃花運說來就來了?有句話叫「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還有「人算不如天算」,可是與自己對上了?再進一步說,現在時興老同學相聚交往,情愛也由此而生,社會上早就流行「找情人太累,找妓女太貴,找同學免費」的葷段子嘛。王梅今天主動聯絡自己,是否意味著……剛往曖昧處一想便立刻撞了南牆,他覺得自己簡直有病,兩人原本關係便很疏淡,又一隔多年,最重要的是現在身份有天地之差,根本不是一個魚缸裡的魚,有什麼可胡思亂想的!神經。這樣想便給雙櫻掛了電話。

    02

    下班前,雙櫻又接到一個電話,是妹妹雙桃,叫她下班立刻回家,說有事情。雙桃所說的家不是她自己的家,是父母家。雙桃說有事情,她也大抵清楚是什麼事,心裡一百個不願意,嘴上還是答應了。她不是不願回父母家,也不是脫不開身,吳桐晚上有事她倒樂得和獨生子去爸媽家吃現成的,她是不願受雙桃的氣指頤使,反感雙桃四十年一貫制對她耍老小脾氣。其實說小也實在小不了多少,她倆是孿生姐妹,雙桃比她晚出生半個時辰,只是半個時辰之差便在她們之間形成長幼有序,確定了姐姐與妹妹的身份與責任。從小雙桃便理所當然的認為姐姐應該讓著自己,久而久之,連雙櫻自己也認同了這種不平等局面。

    雙櫻在下班前一分鐘給兒子萌萌打了電話,萌萌的同學有手機,雙櫻(包括吳桐)有事找萌萌都是通過同學的傳遞。她告訴萌萌她要去姥姥家,問他去不去,不去就回家做作業,餓了先吃點餅乾,等她回去做飯。萌萌說要自己回家。其實不用問答案已預料到,萌萌巴不得有一個人的自由好和同學去網吧。

    雙櫻回到父母家雙桃已在。說「已在」有些不確,自雙桃離了婚下了崗,就開始泡娘家,爾後又「瘦驢拉硬屎」(缺乏經濟來源)把女兒送到北京一所舞蹈學校。成了孤家寡人,更是在娘家安營紮寨了。嘴上說是方便照顧父母,事實上把這當成旅館飯店,白吃白住。都清楚的,可沒人肯把事說破。一是雙桃從小被嬌縱慣了,不大好惹,另外也覺得她也是可憐,特別做父母的,總是對境況不好的子女心存憐憫。須不知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雙桃的可恨在於任何時候包括自己處於人生低谷靠別人接濟時都是那樣居高臨下,倒驢不倒架,對人發號施令。

    果不出雙櫻所料,雙桃叫她回家仍是那樁讓她大感頭痛的事:給她當替身,與別人介紹的男人見面。雙櫻的臉拉長了,不吭聲,心裡很不痛快,反感。讓別人當替身選婿,這等蹊蹺事也只有雙桃才想得出做得出。離婚後不時有人給介紹對象,開始傲得要命,一概不見,她幻想著有朝一日白馬王子會自己奔到她面前,單腿跪下向她求婚。可一晃幾年過去,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她自己又下了崗,就開始有些沉不住氣了。畢竟女人的年歲不是鬧著玩的。「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這市面上的話她不會沒聽說。

    她開始見了,一連見了幾個都不滿意,就打住,說這麼像買東西似的挑來挑去早晚會挑花眼,有好的也漏過去了。為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她提出讓雙櫻先替她見人,過頭遍「篩子」,要是雙櫻覺得還好,屬可考慮範圍,她再接上,往下談。說起來儘管雙桃這一創意荒誕不經,但卻有可操作性,姐妹倆模樣身材甚至說話的腔調都極相像,差別不能說一點沒有,卻不是陌生人能發現得了的。問題是這種可操作是建立在為難雙櫻的基礎上。開始雙櫻不同意,不願幹這種既荒唐又尷尬的事,後經不住雙桃的軟硬兼施的纏磨(不排除成全妹妹的一份好心),答應了。前後替雙桃見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她覺得不錯,可以考慮,薦給了雙桃,雙桃開始也說行,可談了幾回又說不行。拉倒了。雙櫻嘴裡沒說什麼,心裡卻不想再替她幹這撈什子事了。

    大概雙桃也意識到雙櫻要「撂挑子」了,待雙櫻一進門便笑臉相迎,顛顛地幫雙櫻脫外套,拿拖鞋,爾後又拿出一件和穿在自己身上一樣的T恤衫,遞給雙櫻,話是不用說的,從小到大,父母每回給她倆買衣裳都是一買兩件,成了習慣,兩人結婚後,也互相給對方買,因尺碼相同,總買不錯,一人穿好另一人也穿好。不過後來雙桃離婚下崗(用她們爹的話說是「屋漏又逢連陰天」),生活拮据,就多是雙櫻替雙桃買衣服了。說起來,雙桃買東西是有眼光的,有審美方面的天才。

    「挺好的。」雙櫻接過衣裳,眼睛卻看著雙桃,雙桃是她的鏡子,看見她就等於看見了自己。

    「當然好了,看誰買的麼?」雙桃面露自得。

    「王婆買瓜。」雙櫻媽在一旁插言。「雙櫻媽」是她們爸的叫法,冠以雙櫻大約她是老大的緣故吧。

    「多少錢?」雙櫻問。

    「一萬。」

    「別鬧,倒底多少?」雙櫻拿出錢包。

    「衣裳28,跑腿費9972,加在一塊不是一萬?」雙桃油嘴滑舌。

    雙櫻不理睬,拿出三十元錢遞給妹妹,說句跑腿費兩塊。

    「真摳。」雙桃接了錢,財源短缺使她無法瀟灑,平常雙櫻給她買東西是執意不要錢的,反之雙櫻一定照單付款,已成慣例。

    「穿上看看。」雙櫻媽說。

    其實雙桃穿了,雙櫻試衣已變得沒有必要,可雙櫻還是從了媽媽,或者說滿足媽媽,從小時到現在,看兩個一模一樣的寶貝閨女站在面前是媽媽永遠的歡愉和驕傲,她不想剝奪媽媽的這種幸福感。她拿著衣裳朝雙桃現在住著的房間走,被雙桃一把扯住,嚷嚷:

    「看把你封建的,好像我們沒看過你的光身子似的。」

    「死貧。」雙櫻被雙桃說紅了臉,張著手不知所措,雙桃就不由分說伸手解她的扣子,衣裳脫下又環過手解乳罩扣子,嚇得雙櫻連忙抱臂護住:「幹嘛呀,幹嘛呀!」

    「真老土,穿這樣的T恤哪有帶乳罩的。」雙桃指指自己,「你看看,看看,這多顯形。」

    雙櫻拿眼去瞄雙桃,雙桃的胸確實沒有乳罩的輪廓,一對圓乳隆型真切,挺立向前。

    「這咋行哩。」雙櫻嘟囔著,終是放棄抵抗,她知道自己拗不過雙桃,從小就是這樣,雙桃總是駕馭著她。

    「你自己看看,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噢。」雙桃把雙櫻往穿鏡前推。

    雙櫻像看別人似的端祥著鏡子裡的自己,準確的說是看著自己的胸部,看著看著心加速跳起來,她不由得想:大概這就是男人眼裡的性感吧。

    「就這麼穿著回家,你那口子瞧見,准暈。」雙桃說。

    這個雙櫻不聽,把衣服換下來,回到正題問雙桃這次要見的是什麼人,在哪裡見,雙桃就正經起來,一一做了說明。

    雙櫻掂記著兒子,出發前往家裡打電話,沒人接,雙櫻急了,又打他同學的手機,同學說他沒和萌萌在一起,她問知不知道放學跑哪兒去了,同學說不知道。掛了電話就有些神不守舍,要回去找萌萌,雙桃急了,說見面的事咋辦?雙櫻說另約時間吧,雙桃不同意,嚷嚷說已經約定了嘛,哪能說變就變呵。雙櫻愣了半天,還是依了雙桃。像往常一樣,每有爭執,雙桃總是贏家。

    03

    雙櫻按門牌號碼找到「中間人」——關係拐了好幾道彎的陳阿姨家。「男方」已先到了。陳阿姨為兩人做了介紹,其實倒應首先做自我介紹,因為雙櫻從未見過陳阿姨,有趣的是真正的「女方」雙桃也沒見過她的這位大媒。好在認識不認識也無大礙,只要將雙方聚在一起,提供一個認識機會,這就算完成任務,如果能介紹成功,那就算做成一件功德。雙櫻一向羞澀,當年自己談對像時,差不多是被媽用鞭子趕著去「見面」,每回都像受刑,剛一坐就走,像多呆就會被人吃了。而今番畢竟不同,她只是一個「替身」,這注定能擁有一份超於物外的鎮靜與從容。她很坦然地端祥一下「男方」,第一印象不錯,此人形象端莊敦厚,有點像電影演員張豐毅,也比已知年齡顯年輕。這麼說吧,假如自己是雙桃,她會同意和這個人談,不是,自會向雙桃提出這樣的建議。這麼想,便生出一種輕鬆歡悅心情。

    歸納陳阿姨的介紹,男方幾個方面的條件為:區藝術館工作人員,工資一千二百二十二元整,有現成住房,五十八點六平方,離異後女兒隨母生活,他每月負擔生活費120元,等等,陳阿姨的過細「介紹」說明想極力促成。

    「尚朝人是藝術家,會拉手風琴、會吹管子、為人正派、忠厚老實、過日子、不亂花錢、對人好、沒脾氣、能幹活、會做飯……」「硬件」之後陳阿姨又大力介紹「軟件」諸方。雙櫻聽著不由泛出笑容,想這麼好的一個人他老婆咋就肯放手了呢?莫非真像流傳「孩子自己的好,男人人家的好」的話?

    被極力推介者也露出笑容,與「女方」雙櫻相比,「男方」尚朝人一直顯得挺拘束,看一眼雙櫻,又趕快把眼光移開,不久又再看。雙櫻一度想:一個搞藝術的人咋這麼沉悶呢?身在文化圈而不沾染文化人習氣,說明是個真正的老實人。

    「您吸煙麼?」雙櫻問,問過方意識到有些冒昧,就算是雙桃不喜歡吸煙的男人,也不能急火火把這一條端出來呵。

    「我,我,可以忌的。」尚朝人趕緊說。

    陳阿姨笑了,雙櫻也笑了,最後尚朝人自己也笑了,說:「我忌過好幾回了,都說忌煙難,我覺得一點不難。」

    「不難就忌了,還有酒,都忌了,這樣不傷身子,還省錢。」陳阿姨說。

    「對,對,都忌了。」尚朝人邊說邊給雙櫻倒茶。

    「連飯一塊忌不更省錢麼?」聲音是從另一個屋遞過來的,從聲音雙櫻能猜出是陳阿姨的老伴。這不見人只聽聲的話把幾個人都逗笑了。陳阿姨沖尚朝人向那屋指指,尚朝人便起身進了那屋,雙櫻明白是陳阿姨支走了他。

    「咋樣呢?」陳阿姨向雙櫻問,不待雙櫻回答又說,「我看你倆挺般配的,真的,挺般配。」

    雙櫻笑,陳阿姨連忙說:「人家願意。」

    尚朝人願意是看得出來的,儘管陳阿姨沒當面徵求他的意見。雙櫻點了點頭,自是替雙桃點的頭。

    就「見面」這件事而言,這已算是好結果了。「中間人」完成了全部任務,再往下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了。陳阿姨樂得合不上嘴,喊出尚朝人,要他「送送」「女方」。雙櫻自知「送送」的含意,忙說今晚有事,改日再約時間。她一直惦著兒子萌萌,何況她也曉得,「談談」應留給雙桃,那是她的事,自己不能越俎代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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