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祁國昭和十年,年輕的新帝並沒有讓黎民百姓失望,治國有方,鼎盛繁榮,令人稱讚不已。唯一一件所有人都想不通的事情則是一直虛懸後位。
朝臣們起先也提過幾次,均被駁回,久而久之,大家似乎也都習慣了。
似乎是因為國泰民安君臣皆無大事,不知是誰無意提了一下,不若祭天吧。此話一出,立即引來附和聲聲,帝王略略思索,也覺不錯,於是詔告天下言明此意。
唔,便是因為此,多年未解的疑惑忽然浮出水面在北阡面前呈現開來。
那日裡北阡只是去找先皇祭祀時的記錄典籍,不想會找到塵封已久的一幅畫卷。只一眼就明白過所有端倪。
畫上女子是他母后,約莫十七八許的年紀,未著宮裝,不施粉黛,巧笑倩兮,眉眼含情。像極了南陌。不,如果沒有下方的提詩署名,他甚至恍然以為是自己信手畫下南陌的模樣。
北阡對著畫良久,驟然明白了什麼。
細細想了三日,想要找人證實心中想法忽然發現先皇時的老宮人早已不在,匆忙出宮去到南橋巷,七尹的話,應當知曉很多事情。
冬日清晨的街巷空無一人,嗒嗒的馬蹄聲從遠處悠然傳來,行至酒廬門口緩緩停下。
酒旗上依舊是多年不變小篆體的酒字,朱紅木門似乎是落了些許漆,卻讓人格外眼熟,勾起唇角還不及敲門,就聽裡面傳來腳步聲,吱呀打開門,露出一張歡喜的臉:「真的是南陌呀!」
雖然是早已料到,但眼見著浮堯十年未變的容顏還是止不住詫異,一隻腳杵在門檻上半日沒落:「堯兒,哈,還是這麼漂亮。」伸手便捏了浮堯軟乎乎的臉頰。
「嘿,那可不!」浮堯興沖沖的拉著她就往屋內跑,報喜似的朝七尹喊著南陌來了。
南陌掩不住滿眼笑意,任她拉扯進屋,抬眼七尹已站至跟前,一笑還是勾人的緊:「倒是挺快的腳程,前日才來的信,今日便到了。」
「一個人想快自然就快,耽擱不了多少,」在火盆旁烘著手便直起身子四下找尋,眼睛打量了一圈才懊惱的癟著嘴問:「我也算遠道而來,七尹怎麼不給口酒喝。」
「酒自然是有,不過是等你自個去取。」七尹伸手指指後院酒窖。
「啊,我的長安酒,」南陌這便明白了,不禁歎:「已經十年,在七尹這裡卻好像什麼也沒變。」
接過浮堯遞上的燈籠,七尹起身帶路:「不變的只是表象,等你嘗過十年前的長安酒,就會發覺其中不同。」
南陌微微抿唇,靜靜跟在他身後沒有搭話,若此時還不知其中意,她也枉過這十年。
取了酒回到廳堂內,這才看清酒罈子已經蒙上一層厚厚的塵土,封口處的紙已經剝落了不少,接著七尹遞上來的小刀,南陌仍是遲遲不敢下手。早在釀酒之初七尹就說過,不是所有的酒埋入地下就能窖藏出韻味,好壞由天定。
「南陌姐姐,快打開啊,讓我也嘗一口。」一旁的浮堯見她猶豫不禁連連催促,南陌定定神,提刀劃開封口,又拿起長柄竹勺分別撈出三碗酒。
「我來試試,」七尹當先端起小碗,晃了晃酒香便溢出來,倒是意外的濃郁,閉眼抿一口,皺眉許久才笑:「可惜了,只差一點。」
南陌聽得這話不禁有些詫異,忙端起碗嘗了嘗,即便多年沒有喝過長安酒,這味道一入口便知是不一樣的。默默放下碗,仍是掩不住一臉失望:「何止是差了一點,我果然還是喝七尹的酒好了。」
「咳,怎麼會酸酸的,小七你當時沒有教錯嘛?」浮堯忍不住好奇,用手指沾了些許放進嘴裡,剛品出味道就吐著舌頭找水喝。
「教的並沒有錯,只是選材時,南陌放多熟透的果子,並不知當初一心覺得甜美的汁液經過長時間的醞釀,反倒會變成這般酸澀滋味。」七尹接過話,轉身去架子上拿了一壺新酒。
南陌似瞭然於心一般點點頭,又將封蓋封回去,自嘲笑道:「現在喝到當時的心境也覺得幼稚不可言,不過至少可以肯定一點,這十年我沒有白過,長進了不少。」
「也不錯,」七尹點頭淡淡讚許,又問:「這次預備呆多久?」
「不是說要祭天嗎,等開始祭天,我便離開金陵。」
「祭天很熱鬧呀,為什麼要走的這麼急,這麼難得來一次,又是個難得的日子。」浮堯不解,嘟著嘴煞是不樂意。
「是個難得的日子,所以,我猜北阡多半也會來酒廬,萬一遇見可就不妙,我可不想隨他進宮成日裡跟群女人爭來斗去。」南陌笑著打趣,多年四處顛簸養成的小麥膚色襯的整個人憑空生出一股子異族風情,比起十年前的青澀天真,現如今更是明艷動人,一舉一動灑脫自如,叫人移不開眼。
「喂,你不會還打算這樣流離失所吧,都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找個人家。」浮堯沒好氣哼唧。
「嫁人?還不如四海為家來得自在……」更何況,除了北阡,似乎從沒想過要嫁給別人。
「堯兒說的不錯,你這般也不是辦法,唔,況且你適才說北阡可能會來酒廬,」笑著揉揉浮堯腦袋,頓了一頓,七尹才懶懶道:「我便實話與你說了吧,他已經在來酒廬的路上,如何,不見一面說清楚?」
「什麼?!」剛進喉嚨的酒嗆個正著,南陌忙轉頭朝門口望去,只有路過的幾個行人。心底正犯嘀咕就聽身後傳來一陣輕笑,不由回頭狐疑的上下打量:「七尹,你莫不是騙我吧,對了,他是皇帝,哪會沒事出宮亂竄。」攤攤手,自我安慰狀。
「他來我這不就是為了找你?我何必騙你,」對她的反應半日也沒止住笑,七尹抿了口酒才稍稍定神,若有所思的看向她道:「已經十年,他這麼聰明也該發現事情真相。」
「真相……」喃喃著這兩個字,南陌忽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滿心期盼,掩藏在安之若素之下那呼之欲出的濃濃思念,十年未減。
北阡到酒廬正巧是街上來往行人最多的時候,只帶了一名貼身侍衛。
外面的喧鬧之聲似乎傳不進冷清的酒廬,窗欞上附著的籐蔓植物更讓原本就陰暗的屋子平添幾分寒意,侍衛似乎也聽過有關妖酒的傳聞,一進屋便神色緊張起來。
「喲,壞哥哥來了。」浮堯從裡間拎了一隻紅泥小爐出來,見著北阡便笑嘻嘻的打招呼。
「堯兒,」顯然是詫異了他二人十年未變的容顏,卻只是在眼底閃過一絲驚色,面上仍是淡無波瀾,伸手解開大髦笑著吩咐:「張豐,去門外候著。」那張姓侍衛聽得此話如獲大赦一般趕忙退出門去。
「唔,我這酒廬有這麼怕人?」坐在桌旁的七尹這才微微蹙起眉頭,有些不解的自言自語了一句。
「人心而定,若不信,心底自然也就無懼意。」擼開衣擺,大大方方的在七尹對角坐下,嘴角挑起一絲笑意。
「壞哥哥這樣子看上去還有點皇帝的模樣嘛。」浮堯撥著炭火開始煮酒,似就在等著他一般。
「有模樣又如何,」輕輕嗤笑,從身後大髦內抽出一卷畫來,揮手攤開在桌面上:「七尹該是知道事情始末。」
浮堯好奇的趴上去看個究竟,七尹卻只是輕輕轉了眼波,觸及那幅畫又將視線回到北阡身上,淡淡道:「唔,容儀皇后的畫像。」
北阡對他一眼識出畫中人有些意外,挑眉笑了笑,這麼說來他確實是知曉事情:「如何一眼就判定出來?」
「呵,」七尹輕聲笑,伸手替手忙腳亂的浮堯提起酒壺,給北阡斟了杯酒,才答:「我與容儀皇后的父親是知交,當年皇后也時常隨其父一同來酒廬,印象頗深。」
「原來竟有這麼一層,咳咳,」瞅一眼十八九歲模樣的七尹,北阡著實沒有辦法消化『知交』這兩個字,抿了口酒又問:「那豈不是當初見著阿陌你就已知曉她與容儀皇后之間的關係?」
「嗯,長得這般像,我認不出就奇怪了。」
「阿陌便是因為知曉才走的?七尹,是你告訴她?」北阡略略凜起眼中光絲。
七尹還不及答,在旁的浮堯已然一瞪,大聲反駁:「當然不是!小七才沒興趣管這些,不要亂污蔑,不就是你身邊那個老太監說的,你自個問他去,哼!」
北阡嘻嘻一笑也不惱,捏了捏浮堯臉頰無奈道:「我也猜到與他有點關係,不過三年前他就已歸西,我今日找到這幅畫心底才有些揣測,想著七尹應該知道一些事情,就算不知,阿陌一旦回金陵必定會來酒廬。」
「我知道,所有事情都知道,包括當年三皇子因何被擄,」七尹放下杯盞,懶洋洋的托住右腮:「好在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我尚且記得。」
「那,阿陌究竟是不是容儀皇后的女兒?」聽得這麼說,北阡徑直問出心中疑惑。
「自然是,你們其實一般年紀,只不過女子看上去通常會顯得小一些,楊子晏才騙說你比南陌大兩歲,以免惹人懷疑,事實上當年皇宮內上演了一出狸貓換太子的戲碼,皇后一心想求太子卻不料生下女兒,便從宮外抱了一個男嬰,借此瞞天過海。」
「為何,容儀皇后寵冠後宮,即便生下女兒也還有機會才是。」隱隱逼近的事實讓一貫沉著的北阡也不禁握緊拳。
「你應該也聽說過,容儀皇后身體不佳,能產下一女都實屬不易,何來的第二次機會?」微微將火撥小一些,七尹頓住話頭半日才又道:「而楊子晏與先皇有殺父之仇,便想到擄走皇子這個主意,沒料後來無意從皇后與別人對話中得知皇子是假,公主為真,也就不曾下手殺了你,輾轉幾年意外又尋著流落在外的南陌,此時心生歸隱之意,才帶著你們一併去了靈山。」
「果然如此,張公公知曉事情始末,見到阿陌後便明白阿陌身份,生怕阿陌回宮會引起他人懷疑,才坐上的皇位一定會有動盪,他們才私下商定了主意瞞著我,是否如此?」之後的事情北阡也已然猜出大概,臉色有些發白。
這麼一來,他的血統則為假,雖說現在實權在握,但萬一有人借此滋生事端,只怕又會天下紛亂。
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答案,可卻無法作出選擇。
北阡直愣愣的瞅著畫卷,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就是這麼個事,那壞哥哥你是準備捨棄皇位去找南陌姐姐還是讓她繼續四海為家孤苦一人?」見他越是這般,浮堯越是咄咄逼人。
捨棄皇位?眼下根本找不出一個人來繼承大統,難道要他棄天下蒼生於不顧?
拋下南陌?整整等了十年,如何能捨得。
原來被選擇當真是比自己去做選擇,要簡單了百倍不止。
「黎民百姓,沒有辦法不管不問……」北阡搖頭歎氣,無形的責任彷彿大石一般壓到肩頭,十年為王,早已經習慣。
「的確,若是天下動盪,即便你同南陌躲進靈山,也只怕避免不了紛爭,」七尹不緊不徐道了一句,勾起唇角又笑:「南陌選過一次,我倒想看看你怎麼選。」
又是一陣靜默,北阡抬手捲起畫,沖二人咧嘴一笑,仿似回到那個才從靈山下來的少年,不想說出口的話卻是道:「責任為大,江山社稷我沒有辦法捨棄。」說罷站起身從身後取出當年南陌不曾帶走的油傘,放於案上。
七尹也有些詫異,原本側著的頭猛地抬起,盯了他半刻,才問:「江山便是這麼重要?」
「是,當初南陌離開亦是為了天下百姓……」
「才不是!」北阡話才說一半就被浮堯給打斷,惱極瞪著他:「你是真蠢還是假不知道?南陌是為了你,才不是為了什麼天下百姓!你心懷天下,你憂國憂民,你是大英雄,就數你最無私!那你有沒有想過南陌,這十年她是怎麼過的?」
興許是浮堯罵的太順,北阡一時怔住也忘了自己原本要說的話,浮堯見狀更是氣急,直接拿了酒杯就向他砸去:「呔,你個榆木腦袋!」
北阡躲也沒躲,挨了這麼一下腦門立即紅了一片,無奈撫上去,搖頭笑:「堯兒且聽我說完再罵不遲,不是捨了阿陌,只是宮中也許去不得,若找到阿陌便將她安置宮外,阿陌應當能夠明白,我將油傘放在酒廬作為信物,她來了也好知曉我的決定。」
浮堯聽罷有些喜出望外,忙追問:「真的?」
北阡正欲答,就聽七尹忽然笑起,惋惜狀歎道:「唔,她剛才還在,可惜只聽到前面一段就走了,便是,會錯你意。」七尹嘴角挑起一絲戲謔,伸手指指內屋帷布後方,浮堯不信忙拉著詫異不已的北阡進去看個究竟,果真是空無一人。
若一開始錯,就會一直擦肩而過。
這一別,不知又是幾年。
浮堯惱,氣七尹不攔住南陌,以致莫名鬧出這麼個誤會,喜事又變憂。
七尹笑,仍舊是事不關已的模樣,旁人的姻緣,來來去去,曲曲折折,他如何能插手。
而事實上,最初的打算和最終的結果還是奇跡般的一致了。南陌仍舊離開,北阡依然是帝王。
淡去那些恩怨纏綿,世人只看見表面一層的浮像。
皇帝鍾情一名女子,為她空懸後位多少年,遍尋四海之內。女子卻不為所動,怒其弒師,決意四海天涯。
生生世世,與君永不見;
碧落黃泉,與君相決絕。
說書先生編了淒美動人的詞,將所有變化成為哀感頑艷的愛情故事,惹的路人紛紛歎息。
皇室的秘密不被流傳,帝王最後到底有沒有追回心愛的女子也不得而知,那些被表象掩蓋起來的事實,隨著年歲的久遠,只會慢慢歸於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