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春日裡似乎總要忙一點,趁著風光好詩會花會爭相舉行,自然就少不了酒。
今年的天氣比以往更加宜人,七尹不願錯過上好的花期,一心想多釀些酒窖藏著,酒廬也便難得忙碌起來。
知曉七尹釀酒時最認真,浮堯也不吵不鬧在旁安安靜靜的打起下手,正聚精會神的濾著酒糟,身旁的七尹忽然止住動作,還不及問便聽門外傳來爽朗的笑聲:「七尹美人何在,還不快快迎接本大俠!」
隨著聲音一併進屋的男子三十出頭的年紀,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右手搭在腰間有些磨損的長劍上,姿態十分隨意放肆,勾著一嘴的笑意望向屋內二人,儼然是酒廬的常客。
從屋內當先出來的並非七尹或者浮堯,而是一隻長柄的銅勺,不偏不倚砸中男子的腦門。
「兩年沒見,你還是一副潑皮……喂,徐涇?!」七尹臉帶慍色剛跨出門,卻見青年男子捂著額頭一聲驚呼直直向後倒去,這才發覺用力過猛,忙蹲身上前察看,不想名喚徐涇的男子卻忽然睜開眼狡黠笑起,伸手就將七尹一把抱住。
「哈哈,美人這下往哪躲。」徐涇語氣中皆是得意,對眼前那張盛怒的臉仍是毫不在乎。
「徐涇,你個壞大叔,快放開我家小七!」怒的還不止一人,見此狀況浮堯當先揮手,從袖中甩出一條白練向前抽去,徐涇眉頭一挑一閃避開站起身來,雖說沒被打到,但好歹是鬆開了七尹,卻又大大咧咧的朝屋內走去。
「堯兒不要動怒嘛,我這不是多年沒見著七尹有些欣喜若狂,哈哈,去給叔端些酒來?」一進屋順勢往旁邊的椅子一坐,伸手就要拿桌上的酒壺。
手還未觸到,就憑空被人一掌打了去,清冽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酒?要喝自個去街上買,誰准你碰我的東西。」
徐涇撓撓頭,看著七尹生冷的表情此刻也知道有些玩過火,連連賠笑:「好了好了,我不就是鬧著玩,你也知道我這臭脾氣……」
「鬧著玩?」七尹倚著桌雙手交叉胸前,嘴角挑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卻讓徐涇直直哆嗦了下,倏地站起身。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好吧好吧,七尹你說怎樣就怎樣,本大俠絕無怨言。」斂起笑,忙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
「滾出去。」抬手指向門口,七尹冷冷撂下這麼一句。
「……」徐涇想要的答案絕對不是這個,乾笑兩聲掩飾尷尬:「這不是已經給你認錯了,看在千里迢迢……」
「你再多嘴試試,十年內不要跨進我的酒廬。」斜眼看向他,轉身便拉過浮堯不打算再搭理,才邁了兩步徐涇竟又闖到眼前來,七尹止不住一掌就要揮過去,眼前卻晃過一樣物什,頓時停了腳步。
「我已經查到不少消息,怎麼樣,還要趕我走?」又是嬉皮笑臉。
七尹的眼眸裡陡然閃過一絲驚喜,並沒有伸手去接,只微微側頭,道:「晌午前把我的酒全搬進地窖,讓堯兒帶著你徒弟買些吃食回來,我這裡可沒有你要吃的那些勞什子東西。」
這麼一說浮堯才發現門外還站著一名少年,臉上猶自還有對適才一幕的不敢置信,卻仍是什麼都沒問,恭謹的抱拳施禮,請示過徐涇後才隨著浮堯一併出門。
「你這徒兒都比你懂禮數。」待二人走遠,七尹輕聲嗤道,似乎剛才的怒意悉數消失一般。
徐涇不以為意的揮揮手,一屁股又坐回凳子上:「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再說我跟你都這麼熟了是不?」
「誰讓你坐了?還不快搬!」輕輕一瞪,七尹記性尚佳。
「你動動手指施個法不就結了,何必非要我親自動手?七尹美人,你……」
「舌頭。」
兩個字立馬讓徐涇變了口風,咧嘴笑:「我什麼也沒說,你去釣魚吧,一准給你收拾好。」看著那幽幽的背影再度撓撓頭,約莫再說一句七尹就會轉身拿他的舌頭做下酒菜,唔,是絕對會。
於是乎只好認命的搬起酒罈。
想著嘴角還是浮出笑意,便也只有這時,天下第一被眾人成為『俠之大者』的徐涇,才能和百年潛心釀酒、萬事不關己的七尹都變一變慣有臉色。
別說,七尹發怒的模樣,絕世稀有。偏偏就是奈何不了他。所謂『一物降一物』大約就是如此。
徐涇憋著沒敢笑太大聲,卻忽然聽已經走到廊上的七尹傳來一陣笑,看去,本來清冷的人此刻正撐著柱子笑的直不起腰,還抬手抹起眼淚。
原來倒也是歡喜得很。
撇撇嘴,徐涇提著酒封走過去,沒好氣的叉腰看向他。心裡樂著非得擺出一副臉,唔,一如既往的死要面子:「耍大爺呢!」
「准你耍,還不准我?」輕輕佻眉,英氣的臉龐多了幾絲玩味,朝屋內捏了一訣,那些裝好的酒罈立刻無影無蹤。
「成成成,你不是真惱我就成,」徐涇也懶得計較,笑著隨手丟下酒封,懶洋洋的靠在柱子上,往懷裡掏了半日才掏出一隻小鐵盒來:「喏,見面禮,我在咸陽城遊俠多年,總算是找到一家最好的。」
「琥珀糖?」七尹頗為驚喜打開瞧,勾著唇點頭道:「沒枉費我還給你留了一罈子新豐酒。」
「果真是留了嘛,哈哈,美人善解人……」話還沒完,胯|下就被狠狠踢了一腳,頓時嗷嗷直跳:「這裡不就我們兩個人,還不准開開玩笑,我要斷子絕孫怎麼辦。」
「怎麼辦?還是你想直接斷命?」剝了一粒糖,好整以暇的看向徐涇,又似想到什麼莫名凜起眉:「這次在我這多住些時日,出去說不定真的會斷命,我見你眉間有凶兆。」
「七尹什麼時候也成了術士?哈哈,你是神仙嘛,給我掐指一算不就知道啥時候死翹翹,再說了,我掛著天下第一的名號,難免會有人找上門來打架,我隨時都準備好斷命,沒什麼大不了。」徐涇不以為意的笑笑,隨手扯了一根長莖草。
七尹轉而一歎,道:「我若不是謫仙,當真要替你算一算,你這兩年無非是在替她奔波,似乎並無任何進展,她的事,也不必如此固執。」
「嗯,」收起笑意認真的點了頭,牙一用力草汁就被咬出:「我欠了她的,必須要還,甭說我固執,你自個也一樣。」
微微一笑,七尹也靠在柱子上,瞇起眼看溫和的日光:「有些東西至死也放不下,只要自己不後悔便好。」
不管是他等的百年,還是徐涇守的十年,本質都是相同,而事實上真要他說,也依舊沒個所以然,彷彿是太久也便習慣。
或許浮堯說的對,等到了最後,結局會讓人失望透頂。
在酒廬呆了一日,宋子黎不明白的地方著實有很多。
比如那個叫浮堯的小女娃,居然一條白練就讓師父避之不及。說起來酒廬主人七尹才更加玄乎,師父雖說平日裡也是沒個正經,但好歹也有個天下第一的名頭,哪裡會對著一個人這般服服帖帖?
瞅著年紀也不過十八九,難不成都是武功高強之人?江湖上又從未聽過類似的名號……
「喂,你不要老是盯著小七,和臭大叔一個樣。」一愣神看了太久,腦袋就被在旁的浮堯狠狠敲了一下,不由訕訕一笑。
「堯兒,怎麼說我隨你歡喜,子黎好歹是我徒弟,你讓著一點。」倒是徐涇笑嘻嘻接過話。
「臭大叔,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通情達理?對徒弟這麼好。」浮堯轉了筷子又去戳他。
「那可是,我一世英名可全指望徒弟繼承,哈哈哈。」徐涇一手拍著浮堯肩膀,一邊肆意笑起,卻不料原本坐在對面的宋子黎聽罷忽然站起身,只略略頷首便轉身出門,留下屋內幾人面面相覷。
「脾氣還不小嘛,這不還沒說什麼……」浮堯莫名不已,兀自喃喃,也沒看見另外兩人眼底的無奈。
宋子黎一直是沉默不多話,默默地出了門又默默的回酒廬,這一出怎麼看都只是小孩子莫名其妙鬧鬧脾氣而已,沒多大一會就散了,浮堯雖然不明白,但對著這樣寡言的人也沒興致去問個究竟。
而夜裡徐涇忽然說翌日就要走,浮堯才覺事情有些蹊蹺,以她對徐涇的瞭解,七尹難得開口讓他多住幾天,不把每種酒喝個遍豈有輕易離開的道理。除非是真的有什麼事。
不過既然這事情來的突然,疑惑的自也就不止她一個。
「你倒是好,把我的話權作耳旁風。」七尹輕輕一嗤,玩轉著杯盞。新豐酒凜冽的氣息在寒意濃厚的夜裡散開,彷彿一口就能醉人,一瞬便忘記前塵舊事。只可惜酒終究是酒,再怎樣烈也不過是醉一場。
「咸陽城,新豐酒,十千銀錢換一鬥,城西樓,萬里愁,登高酒烈難入喉,山雨急,渭水流,當年事事莫回首,」饒有興致的擊著碗唱了七尹的詞句,徐涇笑:「我這次也還是去咸陽,唔,給你買琥珀糖。」
「可別反悔,死了我也要從你屍體裡摳出來。」
「你也不嫌噁心……」
「我何時嫌棄過你?」七尹忽做莞爾一笑,眉梢皆含情,興許是飲酒的關係,一雙細長的眼睛惺忪卻又帶著俏皮,明擺著是在調戲人。
徐涇費了好大勁才忍著沒被嗆到,趕忙轉了話題:「我到咸陽就給你消息,這次事情應當會很快解決,順路再替你查查她的消息。」
點點頭,先前的模樣頓時消失,換上沉思狀從袖中掏出前日裡徐涇給他的物什:「我能確定,這圖案世上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有。」
「據說也是姓商,倒與你給我的線索吻合,」徐涇應道,又止不住提醒:「七尹,你這畢竟過了上百年,輪迴轉世誰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為好。」說罷,看看七尹不以為意的笑顏又搖搖頭,其實心底都明白,這提醒也多是脫口而出。
默契的沒再提這些,二人撿了些零碎的趣事,竟也聊到天明。天際微白,徐涇便匆匆辭行上路。來得突然,這走的倒也是意外。
七尹一反常態親自送他出門,沒管旁人驚奇眼神佇在門口良久:「堯兒,你說,我明知道他此去必有一劫仍不攔,是安了什麼心思。」
此番竟會大有事端嗎?浮堯猛地一驚,頓了頓,也只是上前輕輕扯住他衣襟:「很早以前不就說了,只管找商陸姐姐,不插手這些事的。」她也清楚這二人之間非比尋常的情誼,即便淡漠如七尹,亦有茫然的時候。
「呵,我究竟是憑什麼作出一副藐視眾生的模樣來。」一聲嗤笑,轉身進屋內。唯留門外的浮堯蹙眉不解,幽幽只作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