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不是氣候災難造成的，而是著名的人為的生態災難。
前蘇聯時期，烏茲別克斯坦在沙漠裡的鹽鹼地裡種植了很多棉花，需要大量水灌溉，當時蘇聯政府和烏茲別克斯坦地方政府知道用水去灌溉棉花，會導致鹹海退化，甚至消失，漁業、工業也會消亡，但是他們權衡利弊，認為種植棉花產生的價值更高，所以做了這個選擇，由於人為的選擇，鹹海消失了。鎮子上這些水手們一輩子的輝煌就過去了。
從自然和生態的角度講，沒有辦法用價格比去衡量，棉花確實能賺更多的錢，但是魚怎麼辦？人怎麼辦？魚產生的經濟價值可能比較少，但是湖一旦消失是再也回不來了。那天晚上，我們都沒睡好，一直聊到很晚。半夜三四點的時候突然醒了，感覺有人用手電晃我。睜開眼睛一看不是手電，是月亮升起來了，月亮太亮了，亮得像探照燈一樣，可以清晰地看到周圍十好幾條船。
我知道，周圍這十幾條船是最近的，更遠處十幾公里、三十幾公里之外還有更多的漁船殘骸在那裡。前不久在網上看到鹹海最近的衛星照片，已經縮成連在一起的兩顆心形的樣子，十五年後，它將徹底消失。
俄羅斯獨臂水手
從烏茲別克斯坦到哈薩克斯坦，我們是坐火車過去的，因為公路已經不通了。一路上都是更廣闊的沙漠，一千多公里，中間沒有任何村鎮。我們還是買的黃牛票，也沒有坐上旅客席，而是乘務員的座。擠得那叫一個難受啊。
擠了一夜的火車，滿身大汗，又髒又臭，終於到了一個叫阿克陶的城市，我們要從這裡坐飛機去格魯吉亞。原計劃是從阿克陶坐船到阿塞拜疆再到格魯吉亞，但是我的簽證沒有辦下來，只好飛過那個國家。訂好機票，還有一個下午的時間，我們決定在這個城市周邊轉一轉。我們跑到一個購物廣場，在洗手間裡把衣服換了，洗了臉、刷了牙，神清氣爽，滿臉幸福地出來了。
然後找地方吃飯，吃飯的時候碰到了一個俄羅斯的獨臂水手。他看我們倆是中國人，就過來跟我們聊天，他很主動地說，蘇聯時期多麼牛啊，多麼偉大啊，那個時候，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全都是蘇聯的海員。那時他們經常來這邊捕魚、做運輸，現在雖然還是水手，還跑這條線路，但是大不如從前了。他越說越感慨，非讓我們嘗嘗他的伏特加。
獨臂水手金髮碧眼，臉很瘦長，眼睛小小的，給人第一印象特別狡猾。當時我們相對而坐，他很大方地走過來，用英語問我們從哪裡來的，他的英語很差，聽口音像咱們中國地鐵裡報站點的那種水平，得去猜他說的什麼意思。但是他很有趣，見到我們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地方居然有中國人，因為以前這裡產石油很多，中國人也多，但是蘇聯解體以後中國人來得就很少了，基本上在這看不到中國人，而且我們又是在路邊燒烤店出現的，他就覺得很奇怪。
他說他之前接觸過中國人，覺得我們很臉熟就過來了，那天天氣特別熱，他穿了一個長袖襯衫，仔細看才發現他左邊袖子裡空空蕩蕩的，是個獨臂，很有水手的特點，當時也沒好意思問他胳膊是怎麼回事。他上來就很親切地要跟我們乾杯，說到乾杯這種事，肯定又是我上了。為了大家的氣氛更融洽一些，谷岳也買了啤酒跟他喝。
我們在燒烤攤上喝了半天酒，獨臂水手說你們一定要去裡海看看，因為阿克陶就在裡海邊上。我們知道那是一個內陸湖，可能還是世界上最大的內陸湖，反正很著名，於是就決定去一趟。
我一直覺得鹹海特別浪漫，對於我們來講，能夠到那樣的地方去看一看，去瞭解那些生態災難，而且還能認識一個經歷過生態災難的人，真是不虛此行。而裡海只是路過，並沒有很留意，也沒有期待發生什麼事情，沒想到在那兒遇到俄羅斯水手，而且聊得非常愉快。
我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俄羅斯人。我的感覺是，他們很善待別人，性情爽朗，這個水手比我在烏茲別克斯坦遇到的和我們搶車的小伙子強很多。我們互相尊敬，他認為中國人是朋友，遇上了很興奮。我們聊了很多社會話題，他一直拍著胸脯說，俄羅斯人心眼好得很，我們是朋友，我們是朋友，因為這種融洽的氣氛，我們才一塊喝酒喝得那麼愉快，而且喝個不停。他又去市場裡買了一瓶伏特加，我們連喝兩瓶，當他要買第三瓶的時候，我們不得不說該走了，還沒看裡海呢。如果谷岳不拉我，估計我們就一直喝到飛機起飛的那一刻了。那個水手也喝得不行了，我因為當時心情很好，所以沒有什麼太強烈的感覺，但是也有點兒高。
到了裡海，一眼望去湖水非常清澈，很多年輕人和小孩在那裡跳水。當時我的酒勁往上頂，處於亢奮狀態，就不停地跟那幫12歲到17歲的孩子一起跳水，谷岳這個傢伙則偷笑著躲到一邊拿攝像機在岸邊拍。
跟其中一個小孩聊天，他作為交換學生去過中國，他還用一兩句漢語提醒我，跳水的時候，身上的財物一定要讓同伴保管好。如果這些小孩向你要東西，千萬別多給。我們倆一塊跳水，旁邊的小孩就和我們一起齊聲高喊：一二三。
一個小孩跳下去，玩出各種花樣，看得人眼花。輪到我的時候，我也像他那樣跳，可是翻不出跟頭，只傻乎乎地一頭扎進去。今天的舉動已經超乎尋常，也許是受酒精的影響吧，平時我是一個性格有些陰鬱的人，很少這樣開懷和放縱。但當時，只覺得熱血上湧，激情澎湃，腦子裡什麼都不想，彷彿又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時光，跟十幾歲的小孩一樣，盡情撒歡。
湖水透亮清澈，未經污染，躍身其中，感到從未有過的自在放鬆。那種年輕奔放的活力，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了。在踏上行程以前，我也曾利用拍片間隙的幾天旅行過，但從來沒有真正放鬆過，心中的弦始終緊緊繃著，腦子裡總縈繞著未完的工作，還有各種瑣碎的煩惱與憂慮。而在真正自由的旅途中，自己已經跟在國內日常生活中的身份完全隔離了。此刻我既不是紀錄片導演、也不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我跟這群孩子們一樣，心靈簡單而乾淨，只為跳下水面的一剎那感到興奮，特別原始的興奮。
在哈薩克斯坦的旅程都是坐火車，風景都是一晃而過，還好，有在裡海邊上喝酒、跳水的經歷，否則可能對這個國家沒有任何印象。回想一下，這種旅程才有意思，如果你是帶著訪問景點的純旅遊心態，恐怕任何地方都構不成一個景點，構不成讓你能夠留下深刻記憶的生活片斷。恰恰是擠了十二個小時的火車後，身上又髒又臭、渾身刺癢難受，非常需要去調整自己清洗自己，需要開心一下，興奮一下的時候，才遇到了這樣的機會，才會不顧一切地往裡海裡跳，才會發現單純的快樂是多麼珍貴，多麼重要。
如果沒有這段經歷，可能也僅僅是到裡海邊上拍個紀念照，表示我來過裡海了，然後轉身就走。從景致上來講，這裡跟任何一個海邊都沒有什麼區別。「上車睡覺、下車拍照、停車撒尿，回來一問啥也不知道」，這樣的旅遊究竟有什麼樂趣。
幽靈夜車
裡海的對岸是阿塞拜疆，由於我一直沒有拿到那個國家的簽證，所以只好坐飛機過裡海，跳過這個國家。當天晚上我們就坐上飛機去格魯吉亞。阿克陶的機場小得可憐，哪兒像國際機場呀，就是一個小破屋子，一些人背著大包小包，甚至破爛的編織袋。
到了格魯吉亞首都第比利斯，已經將近半夜12點了，人們都站在那打車，我們直奔機場的輕軌，好像還有最後一班，谷岳喊趕緊！趕緊！我們就背著包往輕軌方向跑，果然到了一個挺像是輕軌站的地方。在北京也經常坐輕軌，覺得國內輕軌站挺氣派的，再跟格魯吉亞的一比，更像是五星級的。格魯吉亞的輕軌站好像是一個縣城小火車站台，黑漆漆的，需要摸索前行，只有頭上幾盞很小的燈，亮著微弱的光。
坐上輕軌以後，發現兩節車廂裡只有我們兩人。我們搞不明白這輕軌開還是不開，而且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司機在哪兒。我們坐了一會兒，車就開了。輕軌裡沒有液晶指示燈，到了哪站都不知道，晃晃悠悠開一會兒，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停了一下，往站外看，連個站台都沒有，旁邊就是鐵絲網、鐵道邊的輔路，感覺不像個站台。
我們倆也不知道該在哪兒下。之前谷岳打電話預訂了一個私人開的旅館，也就是給背包客住的那種最便宜的旅館，大概就在市中心。我們想輕軌應該開到市中心，就等著最後一站下。
車慢慢地從平地開到了一個像丘陵的地方，遠遠看到很多東正教的教堂，或者是格魯吉亞教派的教堂，和我們平日見到的教堂都不一樣。山上全都是各種各樣的教堂，有燈光了覺得好點兒，但是我們一直納悶：都到市中心了，怎麼輕軌裡面還是連個燈都沒有，烏黑一團，只有空蕩蕩的座椅，特像一列幽靈列車。
更神奇的是，車開到一個很像中央火車站的地方，仍然是一個人都沒有。火車站有過街天橋，有站台，但就是沒有人。我們倆有點兒發蒙，等到車半天不動了，覺得可能到終點了，於是趕緊下車。
在站台上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因為沒有燈、沒有字、沒有指示牌，什麼都沒有，左看右看，瞪大眼睛仔細看，才能看到很遠的地方有微弱的燈光晃悠。輕軌的駕駛室裡黑著燈，但是有人聲，我們去看了一眼，那司機看見我們倆也嚇了一跳，估計他到現在才發現，原來這趟車是拉著人的。
我們就問出口在什麼地方，我們說英語，格魯吉亞人好像能聽懂一點點，就比畫比畫，指了一個方向。說實話，那個火車站有點兒像水泥廠，全是破銅爛鐵搭建出來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風格，還不如國內一個縣城級的火車站。
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條路出去，到了街上，發現市中心，就是我們經常看到的國外市中心的景象。國外許多城市的市中心以前很繁華的，後來都荒廢了，不再有車水馬龍的跡象，也不可能有富人住，全都是貧民窟。我們出了所謂的中央輕軌站，就到了這麼一個地方，左看右看全都是老房子，三三兩兩的人，也不太像什麼正經人。深夜裡，燈光稀少，異常昏暗，不時還有野狗躥過，特別有《聊齋誌異》的陰森氣息。美國城市那種最不安全的地方，如底特律的街道、芝加哥廢棄的市中心，和當時的情景一模一樣的。
轉悠半天，終於發現一輛出租車，我們就像找到救星一樣，急忙搭上出租車，沒有討價還價就跑路了。為了安全起見，谷岳和我已經把防狼噴霧劑裝到褲兜裡了。防狼噴霧劑從來沒用過，原來以為中亞國家很危險，結果整個中亞國家都很平安，反而到了格魯吉亞首都有不安全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