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到他新宅中去,因為像他所說的那樣,她的花店離她的住宅很近,她無法離開那家小花店,所以總是他來見她,每次見她都是在她的房間裡,每次見她的時候必然與性有關係,有時候,性事完後,他會說我們到長坡山去一趟吧,然後,他和她都會盡快地穿衣服,那正是午後的那段時間,房間裡暖洋洋的,他穿衣服總會比她快一些,然後,他驅車帶上她,他把她歷史中的一部份遺留在他的生活中,這就是長坡山的精神病院。他對長坡山的精神病院傾注著一種歷史的情節,他說如果當初她沒有把那個孩子拋在海邊的沙灘上,那麼,她就不會瘋,每次他這樣說的時候他就會尋找到下一句:我預感到她的下半輩子將在精神病院度過,我已經付出了我該付出的代價,除了我,不會有人為她付這麼昂貴的治癒費和住院費"
不知道為什麼,路妙珠的精神病總是會時好時壞,這是一場漫長的苦役,病情稍輕時,路妙珠一見到夏雨鵬就會靠近他說:"你見到我孩子了吧"病情加重時,她就會仇恨地盯著夏雨鵬說:"別靠近我,你一靠近我,我就想死",每當這時,當他們離開長坡山醫院時,夏雨鵬的手就會從車裡伸過來,握住陳瓊飛的手說:"多少年來了,沒有人與我一起承擔這種痛苦,只有你永遠坐在我身邊,承擔著別的女人無法承擔的東西所以,我永遠也無法離開你"
就在時光的飛逝之中,陳瓊飛開始成熟了,她不再要求夏雨鵬帶她走,她不再要求夏雨鵬向她求婚,她習慣了自己睡覺,也習慣了住在一套房間裡,她依然開著那家小花店,轉眼之間,幾年時間又過去了。
有一天,花店來了一個很年輕的女子,她穿著一件迷你短裙,在花店裡看了一會兒花,當花店只剩下陳瓊飛時,她突然說:"你就是陳瓊飛我知道你是因為夏雨鵬,因為夏雨鵬告訴我,你是他過去的情人,我在夏雨鵬的影冊中發現了你和他的合影,那是在一次旅途中的合影我之所以找你是想讓你幫我一次忙,我已經愛上了夏雨鵬,而他並不想娶我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相信他是喜歡我的,我已經跟他好了半年時間我就是想跟他結婚,而他怎麼對我說,他這輩子是不可能跟任何女人結婚的你們的關係好像不錯,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陳瓊飛正在插著一隻花籃,儘管她手中的剪刀在輕微地顫抖,然而,她還是聽完了這個女人對她傾訴的每一句話,現在她明白了:這個女子把她當作了夏雨鵬過去的情人,在那本像冊中,她很幸福地站在夏雨鵬身邊,那是一次短促旅行,就在她認識夏雨鵬的第三年的春天,夏雨鵬一定要帶她到郊外的農家庭院去度假,哪怕只是幾個小時的度假,夏雨鵬卻在農家庭院的客房開了房間,除了和她有了一次愉快的性回憶,還留下了一圈照片,更多的照片留在陳瓊飛的像冊中,夏雨鵬只帶走了一張照片。
難道這個女子就是把衣服遺忘在夏雨鵬車箱中的女子嗎?不久之前夏雨鵬又帶著陳瓊飛去長坡山的精神病院。在上車時,陳瓊飛嗅到了一種濃郁的香水味,她本能地回過頭去,無意識中看見了後車座上有一件水紅色的外套,香水味好像就是從那件外套上散發出來的。當時的她就很敏感地意識到那件外套跟一個女子有關係,然而她沒有問,因為在他看來,一個女人把自己的外套遺忘在他車箱,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也許那個女子搭乘過他的車。她沒問是為了保持自己的另一種姿態:她不是一般的女人,用不著去追問這些小事,這會讓她變得庸俗化。
她什麼話也不解釋,既沒有否定她曾經是夏雨鵬過去的情人,也沒有安慰這個女子嫁給夏雨鵬是充滿希望的,還是一場幻夢而已。她只是一聲不吭地剪著花枝,隔了很久,那麼女子感到無趣便悄然離開了。
過了幾天她還是給夏雨鵬去了電話,說有一個女子找過她,她還沒來得及說這個女子為什麼找她,夏雨鵬就說:"別聽那個女子的胡說八道,他根本就不想跟那個女子結婚",事後,夏雨鵬來了,他來是祝賀陳瓊飛的生日,多少年來,無論他有多忙,但生日的這一天,他總會出現,並總會為她準備一件奇特貴重的禮物。兩個人在餐館用完餐,夏雨鵬就留在了她住處,並告訴她來,他在逃避那個女子,也許有很長時間他都會住在她這裡。他總是很晚的時候來,他把她的房間當作了逃避所,他說現在的年輕女孩厲害極了,她們想方設法地籠罩你,他爬到她身上說:"可你不一樣,你從來不籠罩我,所以我們的關係能永遠地維持下去"陳瓊飛笑了一下說:"我無所謂,即使你跟那個女子結了婚我也無所謂","你說的是真話"她點點頭說:"即使你再跟別的女人結幾次婚,我也無所謂",他從她身體上滑下來說:"你變了"。
她不吭聲,兩個人都在失眠,他煩躁地說:"我還是走吧,我習慣了一個人睡覺,我再一次驗證了我真的不可能再跟女人睡到天亮,這對我來說很沉重"他一邊說一邊穿衣,她沒阻擋他。她翻過身去,她很快就睡著了,她也是這樣,不習慣與一個男人共眠,所以,她希望他離開,他一離開,她就會有一個恬靜的夢鄉。
當姚出現在她花店時,她正在修剪著一朵玫瑰花,突然她感到一雙男人的皮鞋朝著她挪動著,那雙皮鞋擦得珵亮,她抬起頭來,她的頭眩暈著,然而她還是站起來面對著姚,姚的臉上閃爍著見到她的那種喜悅,姚說:"我已經回來很長時間,我一直在找你幾天前我驅車路過這裡,因為堵車,在無意識中我看見了你的背影,但僅僅是背影而已瓊飛我沒有想到開花店的就是你,我真的不敢相信這一切"陳瓊飛克制住了自己的眩暈感,冷漠地說:"幾十年前,我就跟你沒有關係了,你走吧離我遠遠地,讓我不再見到你"姚的手伸過來拉住了她的手說:"不可能,我不可能再離開你"她想把自己的手掙脫而出,就在這時,一個男人走進了花店,他不是別人,他就是夏雨鵬,他以為陳瓊飛碰上了劫持者,便衝上前去擰住了姚的手臂大聲訓斥道:"你幹什麼?"
外套一如既往地罩著姚桃花的身體,在她決定離開省城之前,她還是想去見耿老師一面,因為用不了多長時間父親就會帶她去巴黎生活。她想見見耿老師後再決定這個孩子是留下來,還是到醫院墮胎。那年冬天,她不斷地更換外套,母親給她的零花錢被她全部用來買外套,從買第一件外套開始,她就只感到一個小生命已經糾纏住她了。
外套,她盯著別人的外套,也盯著從她身邊經過的那些年輕孕婦的外套,因為天冷,孕婦們也不得不穿上外套,也有些年輕的孕婦,好像並不畏懼寒冷,她們穿得很少,向世界展現著她們那越來越挺立的腹部,驕傲的目光仰起來,看著整個世界。姚桃花並不怕冷,不過,她從那些穿外套的孕婦身上獲得了靈感:一種把身體的真相所罩住的可能性,她困惑而不安地尋找著這種可能性,在不長不短的時間裡她已經買下了三件不同顏色的外套,款式基本相似,只要能恰到好處地罩住她的身體就已經如願以嘗了。
當她穿著黑色的外套站在電話旁給耿老師打電話時,那是一個午後,耿老師一聽見她聲音就很興奮地問道:"桃花,你在哪裡?"她說她在一家離耿老師餐館很近的茶館裡等他,十五分鐘過去以後,耿老師就來到了茶館裡。
耿老師的目光依然一往深情,也許這就是耿老師前妻的言說的那種"德性",他深情地坐在姚桃花的旁邊說:"你給我打電話,我真高興,好像我們認識以來,你是頭一次主動地給我打電話,我真的說不出有多麼高興啊,桃花他一邊說一邊拉起了姚桃花放在腿上的手,姚桃花本能地把手抽出來說:"別這樣,你別這樣","哦,我忘了,我們已經告別過去了桃花你不會輕易地,主動地給我打電話的,你給我來電話,肯定有什麼事,對嗎?"姚桃花點點頭說:"我懷孕了!"
耿老師不大相信地說:"桃花,你開玩笑吧,你從來不開這樣的玩笑","我真的懷孕了,我來找你就是想告訴你我已經懷孕了","那好啊,如果懷孕了,我們就把孩子生下來這是一件好事情呀如果這樣,我就可以有勇氣跟她離婚我們就能在一起了","離婚跟你剛剛度過蜜月回來的女人離婚嗎?我來找你不是讓你離婚我來找你只是想告訴你,我懷孕了,我現在很困惑,我不知道是應該把孩子留下來,還是去墮胎我真的很困惑"姚桃花一邊說一邊轉過頭去,面對著茶館裡的窗戶。
兩個人都沉默著,耿老師點燃了一根香煙,在姚桃花的記憶中,耿老師好像根本就不吸煙,看見姚桃花盯著手裡夾著的香煙,耿老師就解釋道說:"我剛剛學會了吸煙,你感到奇怪了,對吧,我是在我和她度蜜月時學會了吸煙,度蜜月時,我們過得並不幸福,總是在懷疑,爭吵,我很後悔跟她結婚她是一個嫉妒心很強的女人,好像知道我和你的事,然後從開始度蜜月時就折磨我是我前妻把我和你的事都告訴了她,在度蜜月時,她每天都要發瘋如果她沒有懷孕,我是不會跟她結婚的"
姚桃花愣了一下,她明白了,除了她已經懷孕之外,還有另一個女人已經懷上了耿老師的孩子。她朝著窗口望去,彷彿望見了一條跑道,很久以前,在她還未穿上外套之前,父親把她帶到了飛機場的一條寬敞的飛機起飛降落時的跑道上對她說:"桃花,你一定要跟父親到巴黎去有一天,我們坐在飛機上,當飛機從這條跑道上升起來時,我們就會離開這裡,到達另一個國家,它會給你的生活帶來意想不到的色彩"從那一時刻,她就不停地夢見了飛機。
"你在想什麼?桃花?"耿老師的手又一次伸了過來,想捉住她的手,她沒掙脫,她在想:我為什麼要來面對耿老師呢?我們不是已經徹底地告別過了嗎?為什麼我們要坐在一起呢?我不過就是懷孕了嗎?女人天生就是要懷孕的,不在今天懷孕就會在明天懷孕,我為什麼害怕懷孕呢?我害怕是因為懷孕對我來說是一件不能公開的秘密,因為我未婚先懷孕了。
然而姚桃花仍幻想著飛機的意象,她猛然地意識到了,只有飛機可以把自己帶到一個陌生的、遙遠的國度去生活,在那裡,她就再也看不見耿老師了。現在,她站了起來,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說了聲再見,耿老師追上前來問她到哪裡去,她低聲然而堅決地說:"忘記我找你這件事,我懷孕是假的,我根本就沒有懷孕,想一想吧,我怎麼可能那麼快就會懷上你的孩子呢?這是我開的一個玩笑,盡快地請你忘卻這個玩笑吧,我要走了",耿老師迷惑地望著她的背影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