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一旦進入死亡,其睡著的姿態大都像孩子般恬靜無比,這就是人喪失思想之後的冥靜;這就是人失去慾望之後的幸福;這就是人失去心跳之後的滿足,一種永久的滿足附在死者身上。
劉福元閉著雙眼,難道他知道自己最後的願望會有人幫助他實現嗎?吳竹英理解他這個有限的願望,當劉福元的身體被送進火爐中去的那一時刻,吳竹英好像樹根一樣有了根須;而當劉福元的身體變成火爐中的灰燼時,她看到了一些沒有完全焚盡的骨頭,她撫著那些骨頭的手在發顫,她是劉福元心裡的未婚妻,所以她懷抱著劉福元的骨灰盒到了墓地上。
這是一次奇異的葬禮,她只到過這墓地一次,如果她是失憶者,那麼根本就找不到劉福元前妻的墓地,所幸的是她成為不了失憶者,環繞了墓地一圈之後,她就看見了一塊墓碑,上面寫著劉福元的名字。她終於噓了一口氣,因為現在她可以幫助劉福元實現人世間最大的一個願望了:把他的骨灰盒埋在前妻的同一座墓坑中,與前妻共眠。
幾個來自山下村莊的農民幫助她掘開了墓地,另一隻骨灰盒呈現在眼前,宛如一隻長滿了青苔和花紋的神秘匣子,緊靠著這盒子的是吳竹英親手放在墓坑中的另一隻骨灰盒,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只骨灰盒也會長滿泥土賦予它的花紋和青苔這就是死亡在所置身的環境中達到的一種境界。不管怎麼樣,吳竹英已經捧著泥土把那只骨灰盒埋在了泥土下,她想起當姚桃花四歲那一年,在院子裡的石榴樹下找到了一隻從樹身上滑落在根須下的死鳥,那時候,她也是這樣,掘開了泥土,和年僅四歲的姚桃花把死鳥埋在了潮濕的泥土下。
轉眼間已經過去了一年,陳瓊飛翻拂著那本掛在牆壁上的日曆,她知道自己是在挾裹在日子的流逝中充滿等待的生活著的。如果沒有等待支撐著她,那麼她還會是夏雨鵬的情人嗎?夏雨鵬開始付諸諾言了,一個午後,他把陳瓊飛約到了一家酒吧說:"我想應該跟藥劑師離婚的時刻到了"。
陳瓊飛用一種驚喜的目光看著他;面前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所以從她與他的車身相撞的那一刻,她就不埋怨他,這個男人始終把她拉在手上,這就是宿命,終於等到他可以把承諾變為現實的時刻。她帶著陳瓊飛又來到了長坡山精神病院,已經記不清楚這是第幾次來長坡山了。
長坡山精神病院在規章制度上作了一番人性的改革:探望病人的人可以陪同精神病人在醫院中的小花園中散步1小時。這個人性的改革使夏雨鵬很高興,他總是說路妙珠的病房看上去就像一座監獄,每一次他走進去時彷彿在探監,在監獄似的病室裡,他怎麼也無法與路妙珠交談。現在,他終於可以把路妙珠帶出病房,陪她散步了。
很久以前,陳瓊飛就發現了一個明顯的變化:在她的引導下,夏雨鵬對路妙珠的態度開始有了變化,最大的變化就是他的憐憫心在上升,過去是陳瓊飛提醒他應該到精神病院去了,現在則反過來,是夏雨鵬提醒她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去看看路妙珠了。她回過神來看著夏雨鵬,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一點也不嫉妒夏雨鵬與路妙珠的關係,後來她漸漸地弄明白了:她之所以可以溶進夏雨鵬的生活中去,一次又一次地陪同他去精神病院,是因為在路妙珠的身上她總是會看見自己當年的影子。如果她抱著年僅八個多月的嬰孩,殘忍地選擇那只河邊的竹筐,把孩子放進竹筐中順河床漂流而去,那麼她就已經把這個嬰孩為此拋棄了;如果那樣的場景發生了,無法扭轉了,那麼她也許就是現在的路妙珠。
她肯定路妙珠的精神病跟這個女人把患先天性白血病的嬰兒拋棄在沙灘上的事件有直接的關係,也就是說,那個被她所拋棄在大海裡的孩子雖然再也看不見了,卻時時刻刻像幽靈般在繞著她轉動然而,有一天,夏雨鵬卻對她說:如果他當初沒有那樣快地與路妙珠離婚那麼會怎樣呢?夏雨鵬又說:也許我不那麼快地離婚,她就不會感覺到自己被拋棄的感覺因為當她把孩子拋棄在海邊回來以後,她的身體是顫抖的,她好像患了傷寒,渾身哆嗦著,用一床被子包住自己的身體還在顫抖,然而她的目光中卻流露出一種顫抖的興奮,不住地對我說:我把那個孩子拋在大海邊了,她再也不會回到我們生活中來了事實上,那時候路妙珠已經開始發病,只不過我沒有意識到罷了
夏雨鵬好像在後悔或者在回顧他在路妙珠患上精神病之前自己的另一種殘忍,直到進入長坡山的精神病院以後才從過去回到了現在,而現在是一幅灰色的圖像,它在陳瓊飛的眼前懸掛著,每一次進入精神病院時,她的靈魂好像在劇烈地分裂,她好像在暗示自己:如果我當初把嬰兒放進了那只竹筐,讓孩子順河床漂流而去的話,用不了多長時間,我也會發瘋,我也會被送到這座長坡山的精神病院來治癒疾病她越暗示自己這個現實,對路妙珠的憐憫就越來越強烈。
她沒有跟夏雨鵬陪路妙珠去花園小徑中去散步,因為她知道:讓夏雨鵬有更多的時間和路妙珠在一起,也許會對治癒她的精神病有好處。她站在遠遠的一片竹林中,看著他們散步的影子,陳瓊飛甚至想:作為男人的夏雨鵬應該伸出手去牽著路妙珠散步。
當回到她和夏雨鵬的世界中時,她就暗示夏雨鵬說:"你應該牽著她的手散步,在她的那個世界裡,一定是一個孤獨的世界,也許你伸出手去,比醫生給她服許多藥都還生效呢?這樣,她就會感覺到你已經原諒她了讓她忘記折磨她精神空間的歷史,你是她的同謀者,你應該盡力去幫助她"她這樣說話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好像已經游離開了夏雨鵬壓著她的身體,當夏雨鵬壓住她的身體時,夏雨鵬總是說:"只剩下我們兩人了終於只剩下我們兩人了"然而,她總是感覺到還有第三個人在看著他們。
她突然感覺不到過去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從夏雨鵬身上感受到的性高潮,當夏雨鵬跟她做愛時,哪怕他們赤身裸體地在一起,她也會感覺到一個影子正看著他們。她終於明白了,如果這個叫路妙珠的女人不盡快從精神病院走出來的話,她就無力去感受夏雨鵬給她帶來的精神之愛和肉體之愛她似乎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懷抱嬰孩站在河邊的場景,如果差一點理性和愛,她也許就鬆開了手,如果她一鬆手,那個嬰兒就會被竹筐收留著,順著河床漂流而去如果她一鬆手,等待她的就是發瘋,而靈魂一旦發瘋是不正常的,這個世界把人劃分為正常人或不正常人。
正常人用不著生活在用牆圍起來的精神病院裡,正常人可以穿越時間的任何一條隧道,哪怕到迷宮去,正常人也會利用大腦和想像力尋找到路線;不正常人所去的世界是窄小的天國,一旦不正常人擾亂了社會和別人的生活,那麼,不正常人就會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她的靈魂突然真正地渴望著夏雨鵬把那個生活在無底的黑暗中的女人搭救出來為此,她希望夏雨鵬能夠伸出手去時,牽到那個不正常女人的手指在明媚的精神病花園中散步。那天下午,她終於看到這樣被她所渴望的場景:站在遠遠的竹林深處,她用竹葉掩飾著自己的身體,當她的目光越過花園的樹葉時,她看見夏雨鵬牽著路妙珠的手正緩慢地朝前走著。
這只是一個她渴望中的場景之一,讓她感到驚奇的圖像出現了:正在走著的路妙珠突然停止了腳步,仰起頭來看著夏雨鵬,她的手臂突然像長出了枝蔓,伸了出去擁抱住了夏雨鵬,面對這場景,夏雨鵬好像也受到了陳瓊飛曾經一次又一次的暗示,他也伸出手臂擁抱著路妙珠。
陳瓊飛並不嫉妒這種圖像,在她的潛意識裡,夏雨鵬只不過扮演著一個使者前去拯救無助的路妙珠而已,沒有一絲嫉妒干擾她的思緒,而且,她竟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因為夏雨鵬終於伸出手臂前去擁抱路妙珠了。她的靈魂得到了最大的撫慰,當夏雨鵬和她做愛時,她又可以尋找到了性高潮。如果在夏雨鵬的幫助下,身陷精神病院的路妙珠能夠從精神分裂症中解脫出來,那麼,她的靈魂有可能得到永遠的寬慰。
就在這一刻,夏雨鵬的生活中增加了為離婚而產生的戰爭。夏雨鵬告訴她說,當他把寫好的離婚協議書遞給藥劑師時,藥劑師仇恨地說:"如果你再遞給我類似的離婚協議書,我就抱著我們的孩子從醫院住院部的十層樓上墜下去"她一邊說一邊親手撕碎了那份離婚協議書。
陳瓊飛的心下沉著,這並不是她所期待發生的事情,她沮喪地垂下頭去,夏雨鵬安慰她道:"你別灰心,我們一定要有信心,我們會尋找到對付藥劑師的武器",然而對付藥劑師的手段在哪裡呢?有一天,夏雨鵬突然興奮地給陳瓊飛打電話說他尋找到了對付藥劑師的好辦法,他可以給藥劑師好多好多錢,因為據他的朋友說,許多男人離婚都是用錢把女人打發走的,錢是武器,可以擊中女人的部位,因為女人的部位是為誘惑而存在的。夏雨鵬一邊說一邊感覺到了自己的興奮,他絲毫沒有感覺到陳瓊飛在電話的另一邊生氣。
陳瓊飛確實在生氣,因為在夏雨鵬看來,女人都喜歡錢,然而,自己是那類女人嗎?難道男人就不喜歡錢嗎?不久以前,她在商店超市很意外地與劉流相遇,劉流推著一輛購貨車向她迎面走來,繞開劉流已經不可能了,只能去面對他的存在。劉流的眼睛閃爍著,盯著陳瓊飛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什麼來,陳瓊飛也是這樣,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什麼來。後來陳瓊飛又走了,再後來她明白了他們欲說又未說的一個道理:你有你生活的軌道在運轉,我有我生活的軌道在運轉;我們錯開了不同的軌道,因為我們不再彼此需要誰。在兩個人不同的軌道裡,陳瓊飛有了夏雨鵬,這是另一個男人,與劉流完全不同的男人,他從不做藝術家的美夢,也從不生活在藝術生涯中,因而看不到他上午睡懶覺,他也不需要從女人那裡尋找到金錢,以幫助自己成為藝術家,而劉流呢?也許他依然跟那個富有的女人在一起,自從失去父親以後,那個富有的女人就是他的支撐點,他肯定還生活在一個藝術家的夢幻之中。所以陳瓊飛的軌道與他的軌道永遠錯開了。讓我們跟著陳瓊飛回到她的軌道上去吧,此刻她在等待,她不知道夏雨鵬用來戰勝藥劑師的武器會不會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