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會讓身體順著綠色盎然的青苔飄動下去,因為她的身體在青苔中能享受到自由的,清新的,無憂無慮的飄動;因為回到堤岸上的身體負載著如此眾多的,讓她身心無法承受的歷史,這複雜而沒有條理的歷史,使她感到不知道自己身置何處,不知道應該承認這個男人是她的父親呢,還是應該否定這個男人的存在?
如果她在此刻承認了這個男人是她的父親姚,就意味著自己的身心已經投入到母親和父親當年的歷史中去,那是枝蔓縱橫交替的歷史,那是既有火焰燃燒也有變成灰燼的歷史。
相反,如果她在此刻否定了這個男人是她的父親姚,就意味著她的身心已經無法承受這段歷史中的歷史,她就像玻璃一樣脆弱不堪一擊,她要把那些歷史擺脫在身後,她要重心回到那河床中綠色盎然的青苔中,順河床去尋找她的快樂。
此刻,她既沒有接納父親姚的存在,也沒有否定父親姚的位置,她站了起來,姚說他可以開車送她到學校去,她說她不想回學校去,她讓父親把她送到了調音手所在的省樂團的門口,她對父親說她的朋友在裡面,讓父親先走。
她看著父親好像驅車已經走了,才進入了省樂團的大門,她敲開了調音手的宿舍門,調音手不知所措地看著她,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她就說道:"你不應該把我從河床中的青苔裡救上巖來如果沒有你我就不會重新回到堤岸上來"調音手站在她身邊試圖撫慰她,調音手發出的聲音就像從某一種樂器中流動而出,顯得很溫柔:"桃花,你是不是為了那個男人而煩惱?""哪一個男人?"姚桃花突然神經質地問道。
"耿老師那個想把你從我身邊攥走的耿老師"姚桃花突然伸出手臂勾住了調音手的脖頸說:"抱住我,或者把我送到那河床中去,讓我隨著青苔飄流而去"調音手擁抱住了她,她側過身突然看到了樓下的院子裡有一個男人正仰起頭來朝上看,她的身體突然像發燒一樣灼熱,她把剛剛聽到的一個故事如實地告訴給了調音手,然後輕聲說:"抱住我,別讓我回到耿老師身邊去,也別讓我回到樓下那個男人身邊去"
調音手緊緊地擁抱她說:"桃花,聽我說,當我把你從落在青苔中的身體往上托起來時,你知道我心中洋溢著什麼樣的力量嗎?我不願讓你死,如果你順著青苔漂流而下,你肯定會被淹死的,我一定要把你托到岸上去生活你終於回到了岸上,這就是生活,所有你經歷的一切都是生活中的一部份當你朝下看見你的父親時,你應該感覺到你的父親在尋找你,因為他再也不想過那種沒有你的生活所以,你應該回到你父親身邊去沒有一個男人不犯錯誤,我們都會犯人生的一系列錯誤"姚桃花的熱淚就在這旋律般的聲音中流了下來,濺濕了她的面頰。
在調音手的鼓勵下,她下了樓,朝著父親走去。那天晚上,她陪同父親沿著馬路走了很長時間,她慢慢地已經從內心開始接受父親。這從天而降的父親猶如她在自己的歷史中提煉出了鋼鐵或者熔煉出了真諦:當一個人歷盡艱險尋找到父親時,靈魂頭一次發現,自己並不是平白無故降臨於人世的,它來源於父親和母親的身體故事。
然而,當她把自己接受父親的事告訴母親時,母親冷漠地說道:"你並不知道母親在你八個多月的時候抱著你回家的路上,曾經想把你的身體放進河邊的一隻竹筐中去,讓你順河床漂流而去",姚桃花的身體突然有了快感,這就是為什麼自己總有那樣的意識,想落下去,把自己滑落在河裡的青苔之中母親雖然沒有告訴她後來為什麼沒有把她的身體放在竹筐中順河床漂流而去的原因,然而,她知道,當時,她一定在母親的懷裡掙扎著,她的降臨改變了母親的命運。
出租車司機劉福元出車禍之前,吳竹英一點預感也沒有,她正站在露台上晾衣服,電話鈴聲響了,她越過了露台,電話在客廳裡,電話鈴聲已經響過了三遍,在她奔向客廳時,身體不注意地碰了碰茶几上的一隻玻璃杯子,那是她泡茶用的茶杯,還沒等她奔到電話機旁邊,那只杯子就滑落到了瓷磚上,砰地分裂成了滿地的碎片她突然有一種驚悸的感覺:地上的碎片似乎把它們尖銳的觸角一直延伸到她的身體中去,令她顫抖,因為電話斷了以後再一次響了起來,她抓住了電話,電話中傳來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的聲音:"你是吳竹英嗎?""我是","請你馬上到我們這裡來,哦,到馬街衛生院來你的未婚夫出車禍了""我沒有未婚夫啊,你們是不是把電話打錯了?","出租車司機劉福元難道不是你的未婚夫嗎?我告訴你,他出車禍了,傷得很重,生命很危險,你必須盡快趕到"電話掛了,吳竹英望著那堆玻璃碎片,一種恐懼在她的身體中穿越著,彷彿許多蟲子隨著她的衣袖進入了她身體的肌膚,在她的心底裡爬行著。
她剛下樓,女兒陳瓊飛就上樓來了,陳瓊飛見她匆匆忙忙就問道:"母親,你好像不對勁"她抽泣著說道:"他出車禍了我要趕到馬街衛生院去,醫生說他的生命很危險很危險天啊,他怎麼會出車禍呢?"陳瓊飛隨同她下了樓,並把她拉進車廂中說道:"母親,到底是什麼人出了車禍?""我的未婚夫一個出租車司機",陳瓊飛噓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說,轎車開始向著馬街方向飛馳而去。
馬街是省城的郊縣,在四十公里之外,她坐在後車座,這是陳瓊飛的安排,為了讓她受挫的身心得到一種空間,所以女兒讓她坐在後車座上,從車子出發的那一刻,陳瓊飛彷彿第一次進入了母親的一個故事,她什麼話也不說。
吳竹英確實得到了一個空間,她抑制住了自己的抽泣,不住地用手撫摸著指環上的戒指,她之所以戴上出租車司機送給她的金戒指,是因為二十多年來她一直期待著有一個人把戒指戴在她手上,她曾經以為這個人可能是羅文龍,但二十多年已經過去了只有出租車司機可以把戒指戴在她手上,因為只有出租車司機是自由的,期待著一個毫無自由的羅文龍給自己戴上戒指,那只是白日做夢而已。
指環上鑲嵌著一枚金戒指的意義在於:二十多年來,在她歷盡了霧中的生活之後,終於看見了目的地;二十多年來,她不知疲倦地奔走著,表面上看上去她投奔的目的地只是和羅文龍約會中的裝滿床單,棉花的倉庫、縣城的老房子,旅館裡的一間房子,實際上她在意識深處中想贏得的是一枚戒指,羅文龍不能送給她的戒指,被出租車司機劉福元給她戴在了指環上,這注定著她無法拒絕這枚金戒指。
當劉福元給她戴上戒指的時候,她好像是在二十多年來的這個特殊時刻,第一次觀察著自己的手,她悲哀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指環變粗,在變得粗糙無比,然而,她也曾經有過纖細柔軟的手指,她和前夫結婚的那天晚上,前夫總是撫摸著她的手說真柔軟啊,好像棉花一樣柔軟無比。二十多年來,為什麼她竟然一點也沒有發現自己的纖指已經變粗,變得粗糙了呢?女人的衰老是從腳和手開始的呀,為什麼自己就意識不到這一點呢?
當劉福元給她戴戒指時,她被感動了:二十多年來,惟有這個男人給她真誠地戴上戒指;不過,也不能說羅文龍對她的情感不真城,她體驗到了二十年來作為男人的羅文龍對自己的那份感情,但僅僅是感情而已,羅文龍沒有機緣把感情上升到一枚戒指上去,羅文龍沒有任何機緣把一枚戒指戴在她手上。
出租車司機劉福元贏得了這種機緣:他撫摸著她骨節變粗糙的指環,滿懷激情地把戒指戴在了她手上,那一刻,快感像鳥一樣在她心窩口撲動著,終於熬到了這一刻,終於相逢到了這樣的一種機緣,在那一刻,她完全被幸福所罩住了。
四十分鐘以後,陳瓊飛把車開進了馬街縣城衛生院,陳瓊飛輕輕打開門,扶著母親吳竹英向著急診挽救室奔去。她頭一次感覺到女兒在攙扶著自己的身體,而在以往的日子裡,總是她在攙扶著別人的生活:比如,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深夜,她曾經在南壩小鎮的黑夜之中把女兒陳瓊飛攙扶下出租車,在她伸出手臂去攙撫女兒時,她看見了一個襁褓,某個時刻,她曾經攙扶過羅文龍,那是羅文龍患感冒發高燒時,然而羅文龍還是沒有違約前來與她約會,她站在倉庫門口等他,她看見他朝她踉蹌著走來時,她感覺到了羅文龍的精神狀態很萎頓,她不顧守門老頭的在場,走上前去攙扶住了羅文龍
此刻,她被女兒攙扶著前來面對這樁車禍:出租車司機因流血太多已被搶救無效在10分鐘前死亡。醫院正等待著死者家屬在死亡單上簽字。此刻,她不能置信出租車司機劉福元如此之快就拋下了她,她不能相信,她掀開了包裹著劉福元身體的一塊白色床罩:冰冷的氣息朝著她撲面而來。她作為劉福元指定的夫婚妻在死亡通知單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吳竹英。
女兒沉默不言地看著她,她知道,女兒一定在問:母親到底是在什麼時候成為了這個男人的未婚妻。她感覺到女兒甚至已經盯著了她指環上的那枚戒指,於是:痛感,一種欲哭無淚的痛,一各絕望的痛此刻在她的身體中蔓延著,就像不久之前,劉福元往她手上戴上金戒指時,幸福曾經在她身體中蔓延過一樣。
在面對死者的那些時刻,她突然變得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清醒:因為面臨著葬禮以及葬禮之後讓死者安息的墓地,她想起了在劉福元帶她去一座墓地時,也正是劉福元前妻的祭日,在墓地上,劉福元把一個死者和生者締結的秘密告訴了她:劉福元的前妻希望劉福元死後和她同葬在同一座墓坑裡,這是他們永久締結的法則,曾經在當日震撼過吳竹英的生命。
此刻,吳竹英是那惟一的人,把死者安葬在墓坑裡的人,因為她是死者的未婚妻,可以肩負著這種神聖的職責的惟有她。依然是在女兒的幫助下,她把死者送到了城郊的跑馬山殯儀館,這是她頭一次到殯儀館,在南壩小鎮,還沒有把死者推入殯儀館火爐的習俗,因為南壩小鎮根本就沒有殯儀館焚屍。當死者即將被推進火爐之前:只有她,死者的未婚妻把手伸出手,撫摸著死者的臉頰,她感覺到劉福元只是在睡覺,這哪裡是死亡,她熟悉劉福元的睡態,他睡著時就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