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實中:陳瓊飛是很少回家的,她雖然已經來省城很長時間了,與女兒陳瓊飛的生活卻是隔離的,造成這種隔離感的原因之一是陳瓊飛從少女時代就離家出走到省城求學到求職的個人奮鬥史她雖然看不見這種明確的歷史,卻感覺到陳瓊飛在掙扎,其中,她可以觸摸到的與女兒有關的掙扎發生在19年以前,當陳瓊飛懷中抱著年僅八個多月的嬰兒出現在她面前的一剎哪:陳瓊才20多歲,她瘦削的肩膀在掙扎著這只是女兒個人奮鬥史中的一種插曲,但這首插曲卻不像一曲旋律一樣可以飄逝,它作為一個人的生命在日漸成長著,簡言之,一首插曲回放著,變成了一個人成長的故事儘管女兒不停地回家,看候吳竹英和姚桃花,然而,他們之間卻築起了省城和南壩小鎮的距離。
而且這永久的距離並沒有因為到了省城就逸逃,即使吳竹英和姚桃花到了省城,陳瓊飛依然生活在外面,吳竹英作為她的母親依然進入不到女兒常規的生活狀態之中去。因為女兒很少回家,女兒忙碌著,也許就像吳竹英看見的那條蛇身一樣忙祿著在為身體蛻皮。
還有姚桃花的生活與吳竹英同樣是隔離的,姚桃花有她的大學校區,她很少回家,從房間中堆積起的一層灰塵就可以看得出看,在吳竹英所消失的這麼些日子裡,陳瓊飛和姚桃花根本就沒有回過家。
一壺水沸騰著:這就是家的一種沸騰聲,那無色的,或透明的水霧在上升,吳竹英從霧中看到了耿老師的臉,這張臉正在客廳中晃動,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所看到的一種畫面:姚桃花坐在耿老師的自行車後座上,自行車毫不顧忌地朝前撲動著,那個時刻曾經使吳竹英很驚訝——現在,姚桃花已經到省城上大學了,為什麼她還會看見耿老師站在門口敲門呢?當姚桃花離開南壩小鎮時,吳竹英的那種驚恐感像是脫離了蜘蛛身上的一根線,終於不再被耿老師用自行車載著姚桃花的情景所困住了,她想:姚桃花已經尋找到了離開這座小鎮的人生之路,她可以擺脫那輛自行車了。
難以想像自行車的意象會捲土重來,前來籠罩著吳竹英的現實生活,她沏了一杯熱茶端給耿老師,她詢問耿老師的近況,事實上是在詢問耿老師為什麼來到了省城,為什麼會站在門口敲門。耿老師簡單地講述了一下自己的近況,於是吳竹英明白了:耿老師已經不再是昨天用自行車載著姚桃花的耿老師。而且,蛇在蛻變的時候,耿老師已經來到了省城。
有一個令吳竹英心顫的問題剎那間脫穎而出,耿老師對吳竹英說:"我既然已經從南壩小鎮來到了省城,就是為了姚桃花"吳竹英剛聽到這句話,身體就不舒服地驚悸了一下說道:"我們家姚桃花有她自己的命運,她會有她自己的人生",她的話音剛落,耿老師就說道:"姚桃花的命運已經跟我聯繫在一起,我們之間再也不可能被剝離開去這是命運的安排。"
"你跟姚桃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吳竹英驚恐地問道。她看見那條蛇正在不停地蛻皮,起初在南壩小鎮蛻皮,現在,這條蛇已經來到了這裡,它正在不顧一切地蛻皮
看見耿老師不吱聲,吳竹英突然大聲說道:"耿老師,請你離姚桃花遠離一些,我絕不允許你靠近姚桃花"耿老師的臉色變了,顯得支支唔唔,但怎麼也沒有說清他和姚桃花的真正關係。後來,在吳竹英言辭目光的逼攝之下,不得不站起來告辭。吳竹英在耿老師一下樓就開始打掃房間,她聽見了蛇在蛻皮的聲音,各間房子裡都似乎有蛇在蛻皮,這似乎在暗示吳竹英:耿老師跟姚桃花之間一定有問題。
無論如何,陳瓊飛肩靠著夏雨鵬的一個許諾已經開始了新生活。夏雨鵬不讓她再去做化妝品的推銷員,讓她辭去了這份工作。她在夏雨鵬結婚三個星期以後見到了夏雨鵬,這時候夏雨鵬剛剛和新婚妻子蜜月度假歸來。夏雨鵬給她帶來了去度假的海濱城市的禮物,一座海市蜃樓般的風景,在山和水中間矗立著一座小木屋。夏雨鵬說:"這就是我們的未來,你一定要記住,總有一天,我們會住進這房子裡去舉行婚宴。"
夏雨鵬現在才告訴給了陳瓊飛他的最真實身份:
他在郊外有一家大型家俱廠,大學畢業以後他沒有去一家政府部門做公務員,因為他知道他父親做了一輩子小小的公務員,到60多歲時兩袖清風地退休。於是他沒有步父親後塵,起初代理一個品牌的家俱,後來他積累了資金以後,開起了一家家俱廠而他的第一次婚姻與他做家俱生意有關係,他在代替一家品牌家俱時,認識了在家俱城做銷售員的前妻,不久他們就結婚了,婚姻持續了五年,他之所以跟她堅決地離婚,與一個嬰兒有關係,兩年前她很順利地產下了一個女嬰,但一個多月後發現女嬰有先天性白血病,兩個人都陷入了不同的絕望之中,然而,正當夏雨鵬四處尋醫想醫治女兒的病時,他的前妻卻把嬰兒用褓衣裹好,一個人乘火車到了外省的海濱城市,在一個半夜無情地把嬰兒放在海邊的沙灘上,直到看見浪潮把嬰兒捲進了大海她才回到了家就因為這樣,夏雨鵬果斷地與這個女人離了婚,為了忘卻與女人的婚姻生活,夏雨鵬很快就認識了現在的妻子,一個面孔圓潤的藥劑師戀愛上一年之後,夏雨鵬因車禍與陳瓊飛的命運捆綁在一起。
夏雨鵬的兩次婚姻故事都很簡單:他不能原諒也不能容忍他的前妻把患有先天性白血病的嬰兒拋在大海邊,所以他和前妻解除了第一次婚姻關係,這必然會留下後遺症,他雖然和前妻離異了,然而他的前妻卻從不放過他,時刻在窺視他的生活;他的第二次婚姻是為了付諸一個承諾,為了不讓一個已懷上他孩子的女人墜樓,他和她擁有了婚姻關係。
他不需要陳瓊飛去求職,她就辭了職,不過,她只在家裡呆了半個多月,就感覺到了度日如年的生活,於是,他為她開了一家花店,在省城最為熱鬧的正義路中段,他叮囑她說:"這只是你打發時光的場所,你用不著想著去賺錢你既然跟了我,我就會對你負責任坐在花店裡,你可以一邊打發時光,一邊等待我"她明白他的意思,因為這等待已經成為了她生命中最為重要的東西。
有了花店,她就有了自己的世界:正像他所言說的那樣,人活在世上需要用一種手段來打發時光有一天黃昏,她發現了一個女人始終在遠處盯著她的花店,女人站在花店對面的馬路邊,朝前走幾步又朝後走幾步,不停地在眺望她的花店,女人剪著短髮,所以她沒有認出女人就是夏雨鵬的前妻,因為她見到夏雨鵬前妻時,這個女人雖然已經三十多歲,卻披著長髮,如果從背影看去,根本就看不出來她是三十多歲的女人。髮型的變換讓她認不出她的情敵,這件事情很快就過去了,並沒有留下任何陰影。三天以後,剪著短髮的女人又出現了,當女人朝前走三步,又朝後走三步時,陳瓊飛想起了三天前的黃昏,而此刻,同樣是黃昏,剪著短髮的女人突然穿過馬路,朝著陳瓊飛的花店走來。她的身體彷彿拍擊著一陣眼前的水霧,直到她從一片水霧中離陳瓊飛越來越近時,陳瓊飛的心才開始慌亂起來:她早就以為已經擺脫了夏雨鵬的前妻,因為在一座城市,只要你想過一種隱居式的生活,只要你想告別昨天,就一定會尋找到一種方式,然而,直到那個剪著短髮的女人離陳瓊飛越來越近,像腳踩著一陣水浪,使陳瓊飛看到了這個女人身體中往外奔湧的一種漪漣。
女人站在花店門口,起初不說話,她甚至有些羞澀,過了幾分鐘她才怯怯地說道:"我就是夏雨鵬的前妻你也許已經忘記我了,可我仍舊記得你夏雨鵬還是跟那個女人結婚了你痛苦嗎?就像當初夏雨鵬拋棄我逼著她離婚一樣痛苦嗎?可我卻難以忍受那個嬰兒患了先天性白血病,我害怕看見這個孩子在我懷中死去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所以我把那個嬰兒拋在了海邊的沙灘上,這件事傷害了夏雨鵬,使他對我徹底失望了"她一邊說一邊掏出玻璃瓶,那是一隻白色的藥瓶。
"給我一杯水好嗎?這是精神病醫生給我的藥瓶,你不是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我了嗎?我到了精神病院,我母親已經65歲了,是母親把我送到了精神病院我並沒有感覺到我有什麼不正常,可我母親總是說我被惡夢所纏住了身體,我母親總是會聽見我的半夜尖叫,我母親總是說那個被我拋在大海潮汐中去的嬰兒不放過我,那個小人兒正在折磨我的生命我不信,你信嗎?今天是我偶爾逃出精神病院的我已失去自由你在聽我說話嗎?"她把那只瓶子送到嘴邊,把瓶蓋裡的幾拉藥粒送進了嘴裡,陳瓊飛聽見了藥粒從女人喉嚨中吞進去的聲音,一種怪異的聲音。女人突然說:"我今天要回去了,我要回到精神病院去你會見到夏雨鵬嗎?你如果見到他,你會讓他來醫院看我嗎?"女人說完,用手晃動著那只藥瓶,朝著陳瓊飛發出一個蒼白的微笑,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陳瓊飛就像一隻呆滯的鳥兒一樣久久地棲在枝頭,她對剛剛離去的女人湧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憐憫,夏雨鵬就給她打電話,告訴她今晚夏雨鵬會來跟她過夜,夏雨鵬在電話中告訴她說:藥劑師到她母親那裡去了,明天就會回家。夏雨鵬從不叫出妻子的名字,他總是習慣稱她為藥劑師。他和她之間從來沒有共同過夜的習慣,因為夏雨鵬沒有理由前來跟她過夜,藥劑師去她母親家就是一個理由,為此,陳瓊飛很興奮,一種在等待之中感受到了希望的興奮。
她清醒地在等待著:夏雨鵬對她的關心無微不致,除了她不是夏雨鵬名份上的妻子之外,夏雨鵬對她也許比對藥劑師還好,因為藥劑師享受不了她的特殊性:夏雨鵬可以為她開一家花店,為她解決生存的全部懸念;夏雨鵬可以不讓她拎著箱子四處漂泊等等。她知道夏雨鵬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讓她學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