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後,她感覺到自己的身心在漂泊,一刻也不鬆懈地在漂動,她並不知道當她年僅八個多月時,她母親就想把置放在竹筐中順河床漂泊而去的故事她乘了三個多小時到達了那座小城市,城市不大,看上去就像一座小縣城,卻是人們度假旅遊之地。
其實,姚桃花選擇星期六出門旅行,最為首要的問題是為了迴避開耿老師,雖然耿老師已經給她打過電話,在星期六見面。首先,她一點也沒有衝動,再談不上想見到耿老師的慾望。此刻,慾望還在順著那座小城市的河流在漂動著,她還善未住進旅館就順著那條河流走著,正像女生所告訴她的一樣,水質清澈中漂動著一條又一條青苔,她順著青苔向前行走著,已經走到了城外,這是一片長堤,長堤上寫著水的深度,提示遊人和小孩注意,這也許是這條河流的最深度;水深15米。
姚桃花站在長堤上往下看去:那些綠色的青苔漂動著,在青苔中竟然有一尾巴魚,它們是如此地自由啊!此刻,在姚桃花的意念中出現了一種飄動,猶如自己身體在飄動就在這種潛意識的飄動中,姚桃花的身體突然朝前傾去,她的身體幾秒鐘內已經從長堤潛入了青苔的飄動之中,這對於從來也不會游泳的姚桃花來說,無凝是一種死亡的深淵,緊隨著一個男人撲進了河流中,這個青年男人是在朝著長堤走來時發現姚桃花掉進了河流,他迅速地奔跑起來,只脫去了外衣,長褲就跳了下去,這是一個捨己救人的故事:當青年男子的手臂在青苔中觸到了姚桃花的身體時,此刻,姚桃花的身體就像青苔一樣飄動著,只不過她不可能是青苔,如果沒有另一雙手臂的搭救,姚桃花的身體很快就會沉入水底,或者順河床真正地漂流而去。
長堤上頓然之間已經站滿了觀看的遊客們,青年男子用手臂把已經窒息的姚桃花從青苔的飄動中抬上岸上時,兩個人濕漉漉的身體停留在堤上,只不過青年男子醒著,而姚桃花已昏迷。當姚桃花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黎明:這就是她看見調音手的那個時刻。
調音手陪同她離開了醫院,由於突如其來的落水,她根本就不知道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情,調音手陪同她又一次來到了那座長堤,調音手說:"你為什麼要想到死,你還這麼年輕""我並沒有去死我不知道為什麼落了下去我當時在看著水中飄來飄去的青苔,你知道水中的那些青苔為什麼總是那麼飄動嗎?因為它們依附在河床上,它們可以隨河床飄去而我卻不能"調音手走到她身邊,似乎仍然擔憂著她會落入水中,於是,調音手伸過手去攥住她的手說:"我既然把你從水中救了上來,所以我必須對你的生命負責任,我絕不允許你去死你知道往水底落下去是多麼愚蠢致極的事情","你為什麼管我,我不是不認識你嗎?你攥著我的手幹什麼我從水中落下去又怎麼樣,我有我的自由"姚桃花揚起頭來,想掙扎他的手。
調音手把她從長堤拉到了馬路上說:"我既然把你從水中救了上來,我就一定要管你管你管到底你知道當我在青苔中尋救你的那種感受嗎?因為你不是一種植物,你是一個女孩子,一個那麼年輕的女孩子如果你無法把你的身體托出水面,你就會落入水底,你就是隨同那些青苔一樣順著河床飄流而去現在,我必須管你,直到我把你送到該去的地方直到你不會滋生想死的念頭"於是,調音手的手伸過來,再一次攥住了她的手說:"天已經不早了,你餓了吧你不餓,我可餓壞了我們進城去吧我是來旅行的,看上去你一樣"這一次,她沒有掙脫出調音手的手,她產生了一種溫馨而奇怪的感覺:所以,她餓了,她的胃,她的身體經過一番掙扎之後,已經餓了不過,她知道,不管她是想死也好不想也好,是故意失落在水中或無意識中落入水中的也好如果沒有調音手捨己救人,也許她現在已經隨同那青綠色的青苔順河床飄流而去了。
當他告訴她說他是省樂團的一名樂器調音手時,她彷彿聽見了從一種又一種神秘的樂器中發出的聲音,他告訴她說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面對幾十種樂器,為各種樂器調製出最合諧的音質、,她對他的工作,很著迷。他們坐在河邊的一家小餐館,用完了最簡單的晚餐,然後,他們又在河邊的一家小旅館登記了兩間客房,他帶著她進了客房,為她拉上了窗簾,然後才離去。第二天早晨他們又沿著河流行走了一圈,然後到了汽車站坐上了同一輛到省城的客車。
兩個小時過去以後,他們已經進入了省城的客運站。調音手說如果她有興趣的話,他可以帶她去看看她工作的地方,恰好今天是星期天。她同意了,那正是中午時分,他帶著她進了一座大院,門口掛著省樂團的門牌,他告訴姚桃花說兩年前他從音樂學院畢業以後就分到了樂團做調音手,如今他住在樂器房旁邊的一間單身宿舍裡,他一開始,就把她帶到了樂器房,房門一打開,她就看見了無比清晰明瞭的各種樂器。他拉著她的手在鋼琴、薩克斯管、長簫、笛子、小提琴或大提琴之間穿行著,突然,一種令人室息的吻突如其來的穿透了她的舌尖,直抵她的靈魂深處,他在停止了吻之後低聲說:"我不會讓你去死,我會讓你的生命就像這些樂器般發出旋律你想聽哪一種旋律呢?"
各種樂器對她來說都是極其陌生的,就像這些突如其來的樂器沉睡在這樂器房中,而只須他的手一彈撥,樂器就會發出旋律,她已置身在樂器之中,也同時置身在調音手調音手旁邊,調音手在調製薩克管的音質時對姚桃花傾訴了自己的秘密:幾個月前,調音手的女友患白血病死了,這是一個孕育了很長的事件,事實上從調音手認識女友不久之後,女友就已經檢查出了白血病。然而,調音手相信愛情的力量一定會挽救女友的生命。三年時間過去了,白血病就像調音手和女友的愛情生活一樣堅固地生長著,不肯脫離他女友的身體,幾個月前的一個午夜,女友離開了世界。當他在短促的旅行之中看見從堤上落入河流中的姚桃花時,他不顧一切地跳入水中,救起了姚桃花,面對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調音手突然產生了一種力量,他不會再讓這個被救到堤岸上來的女孩子再次落入水中,他絕不會讓這個女孩子死去。當姚桃花聽完這段傾訴之後,突然感到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一個男人重視她的生命,難道這就是愛情嗎?
每當想起禿頂的男人羅文龍把頭伸進一隻臉盆,一個女人在為羅文龍洗頭髮的場景,吳竹英就想清楚了一個現實問題:羅文龍並非缺少愛,只有一個愛羅文龍的女人才會幫助這個男人洗頭。當她滋生出來的那個惡作劇從她體中逃逸出去之後,吳竹英只想回到省城去。她一刻也不想耽誤,也許她想盡快地讓那個惡作劇離她的身體越來越遠,她也並不清楚那個惡作劇的真實內涵是什麼?當羅文龍把她拋在公路一邊的長途汽車招呼站時,她就想報復羅文龍,也許這就是惡作劇的開始。那天晚上,她來到了汽車站趕上了最後一趟末班車。
第二天黎明她抵達了南壩小鎮便忽忽忙忙地來到車站,她想,她再也不會回來與羅文龍會晤了,她原來一直以為羅文龍是一個可憐的男人,除了自己外,不會有任何一個女人給予這個男人愛,現在她明白了,羅文龍的老婆比自己更細膩,因為二十多年來她從未為羅文龍洗過頭髮,可他的老婆卻能做到。
現在她搭上了火車,她能說些什麼呢?她之所以回到南壩小鎮是為了在前夫祭日的這一天去探望丈夫的另一種已經逃逸而去的靈魂。她要跟已經跟她告別了二十多年的丈夫的靈魂對話,憑的是一種夫妻之情,而就在這時,一個女人的出現使她對丈夫保留的全部記憶發生了蛻變,就在那一刻她彷彿看見了一條蛇在蛻皮,是的,一條亮晶晶的蛇正在她肌皮底下慢悠悠地,隨同忽兒陰沉忽兒明亮的時光開始蛻皮,這就是我們的人生。
所有最為真實的眼淚並不是真正湧出了我們的眼眶,所有的鹽撒在傷口上時都會產生劇烈的疼痛而當我們面對一條蛇全身心地隨著時光在蛻皮時,也許是一種巨大的幸福,也許是一種無邊的、綿長的絕望正在控制著我們的生活狀態,站在前夫的墓碑前,吳竹英在二十多年以後才面對了一個女人,同時依賴於這個女人的回憶讓她看見了前夫對她的一次不忠,她和這個女人面對著一個男人的死亡,而這個女人卻保留著那一夜,因為那一夜使這個女人珍藏了和一個男人有限的性愛生活,同時也使這個女人響往著在死後與一夜之情的情人相守在一起。
一條蛇在吳竹英的眼前扭動著,身體正在蛻皮,而一列火車正在穿越夜晚抵達她生活的另一個地方。那裡有她的女兒、孫女,還有出租車司機;一條蛇在輕柔而用強勁的力量蛻皮,在吳竹英眼裡晃動著羅文龍的那片開始了很長時間的禿頂,它就像是一座荒漠一樣只有稀少的野草在搖曳。無論怎樣,這條蛇正在蛻皮,吳竹英只打了一個盹就已經到了省城火車站,當她拎著東西往火車站外面走去時,她看見了出站口的一個男人,他就是出租車司機劉福元,隔得老遠,劉福元就向她揮著手臂。
為什麼在吳竹英看見了一條蛇不停地、蛻皮的過程之中,劉福元會站在上車站的出口處向她揮舞著手臂呢?這當然是愛和等待的體現:根據福元對吳竹英說,他從吳竹英去南壩小鎮以後,每天的這個時刻總是會準確無誤地等候在這裡,吳竹英的眼睛剎那間開始變得潮濕起來了。
蛇在蛻皮,說明世界和蛇一樣在變換,現在已經置換了背景,吳竹英不再站在前夫的墓地上追問那個女人和前夫的一夜之情了;連羅文龍也消逝得越來越遠了,出租車司機把吳竹英送回了家,因為吳竹英歸家心切,她想看看那個沒有她存在的家裡有沒有堆積著厚厚的灰塵,出租車司機走後,她剛上樓就看見一個男人站在她家門牌號下面敲門,當她和那個男人的目光相遇時,她叫了聲"耿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耿老師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說:"我是來找姚桃花的我有好幾天沒見到她了她好像一直迴避我"吳竹英打開門,把耿老師請到了客廳裡坐下,她燒了一壺水,房間裡到處是灰塵,和她想像中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