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手機在包裡不停地響起來,那是一種鳴笛般時的聲音,聲音響了第三遍後,母親才從包裡掏出了手機,當母親講電話時,母親的身體已經游離開椅子,她正慢慢地朝前走去,當母親走到一片樹籬中時,突然站住,憑著本能,她感覺到母親講電話時不想讓別人聽見,甚至也不想讓姚桃花聽見。當母親轉過身來時,面頰一片蒼白,母親說她有些急事,需要去處理,如果她回學校母親說可以驅車先送她回學校,姚桃花說她會自己回學校的。她已經熟悉省城了,母親微微地喘著氣說:"我要到醫院去我到醫院去看一個朋友祝你生日快樂,桃花",母親走上前來輕擁了一下姚桃花,就離開了。
母親的一切對現在的姚桃花來說已經是一個不解之謎,這是去解開母親之謎的機會,今天是星期六,她有的是時間前去解謎。母親剛轉身離開,姚桃花也離開了,這是一個有濃蔭垂地的小徑,母親在前面走,她則在後面走,母親是不會回頭看她的,因為母親壓根兒就沒有想到,在18歲的女兒姚桃花的眼裡,她已經變為了一個難解之謎。母親的轎車停在公園外的大門停車場上,母親則駕車而去,姚桃花已經打上了一輛出租車,她對出租車司機說:請你跟上前面的那輛白色轎車。出租車司機看了她一眼困惑地問道:"你是警察吧?"她笑了起來,對出租車司機說:"如果你看著我像警察,那麼我就是警察",出租車司機也笑著說道:"我看著你就像警察,你的眼睛好像很警惕"
她不說話了,她想如果把自己的一雙眼睛此時此刻映現在鏡子中的話,那一定是一雙佈滿警戒線的雙眼,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前面的轎車,半個多小時以後,母親果然把車開到了一座醫院,母親把車停下來,然後拉開車門,穿著纖細的高跟鞋朝前撲去。
在後面,姚桃花也同樣下了車,付了出租車費以後,朝著母親走去的方向朝前撲去。母親已經在上住院部的樓房,母親大約是嫌等候電梯太慢,所以繞開了電梯正在上樓。姚桃花依然緊追母親身後,到了住院部六樓,母親朝著一間病室走進去了。
姚桃花猶豫了一下,還是朝著那間病室走去,此刻,她看見了一道門,門的上端鑲嵌著一道玻璃,她只要透過那層玻璃就能看見病房中的病人到底是誰?她鼓足了勇氣把頭靠近玻璃,她的心跳著:她看見母親的背影正對著玻璃,所以母親根本就看不見她的存在,姚桃花想看到的並不是母親,而是與母親有關係的那個人。
一張男人的臉出現在玻璃中,門上鑲嵌的玻璃好像剛被水蒸汽入侵過,當她想看清楚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的臉時,她卻怎麼也無法看清楚,當然,她已經確定清楚,那是一張男人的臉,而不是女人的臉。有護士朝著這邊而來,護士手裡拉著一隻輸液瓶正朝著她走來,姚桃花閃開了,護士推開了門,然後再次把門掩上。姚桃花在走廊上走了幾圈,決定離開。她知道,她弄清楚了一個問題,母親跟這個男人絕對不是一般的關係,否則母親不會匆忙地朝著醫院奔來。
儘管如此,她今天所看見的臉都是模糊的:公園中,她看見了耿老師旁邊坐著的那個女人的臉是模糊的;所以,她不能確定那個女人到底是誰,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因為那個女人的存在,她知道她可以脫離開耿老師的追逐了;從病房的玻璃中看見的臉是一張男人的臉,然而同樣也是模糊的臉。她只能確定母親與這個生病的男人有著不尋常的關係,卻並不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會是母親的誰?
按照原來的安排,在又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姚桃花被母親送上了火車,她將回到小鎮去接外婆,明天早晨她就會抵達南壩小鎮。她第二天睜開雙眼時,火車恰好鐺地一聲停留在五分鐘的時間裡,她睡眼惺忪地下了火車,朝著南壩小鎮走去。她沒有想到回到南壩小鎮所遇見的第一個人竟然是耿老師的老婆。
在一個不能避免的對峙世界裡,耿老師的老婆朝著姚桃花走來,冷笑了一下說道:"姚桃花,你是剛剛下火車吧,你可以帶我到省城去嗎?你說怪不怪,你剛考上大學去省城唸書,耿老師也要去省城進修這真是一件怪事,我怎麼也無法阻擋你的耿老師我真的已經無法阻止這一切,你什麼時候回省城就帶上我一塊走,總之從現在開始我已經跟上你了,你是無法逃脫的"耿老師的老婆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再跟著姚桃花了,姚桃花總算擺脫了這個女人,她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在不想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見到她,而且在這樣一個早晨,在灰濛濛的霧氣之中,她彷彿被霧氣挾裹住,像樹葉脫離了樹身一樣,準確無誤地出現在姚桃花面前。
為此,姚桃花突然跑了起來,她知道與這個女人是無法糾纏清楚的,惟一的辦法就是快點離開,當她氣喘吁吁地跑到外婆面前時,外婆已經在等她,外婆說已經等她好幾天時間了,外婆把自己的簡單行李收成一隻大包袱,外婆說我早就想離開小鎮了,到省城照顧你生活是我的職責。
姚桃花有些吃驚地看著外婆說:"難道你不留戀小鎮嗎?"姚桃花想起了那個頭戴鴨舌帽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她感覺到了外婆的輕鬆,到省城去生活,彷彿對外婆是一件愉快而輕鬆的事情。姚桃花想,也許外婆已經想好了,她已經告別那個男人了,外婆已經堅決地告別過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了。
好吧,那麼走吧。尤其對現在的姚桃花來說,她可一分鐘也不願意停留,因為多停留一分鐘就會被那個女人所糾纏上。她不明白,那個女人為什麼糾纏她,她原以為當她走出小鎮時,當她清理好了那三幅圖像,把它們留在過去歷史的角落時,她再也不會與這個女人相遇了。
她以為,這個女人早就已經把她給忘記了,就像忘記了一段不合諧的旋律,或者就像用擦桌布擦去了桌面上的水漬和痕跡般已經把她忘記了。然而她回到小鎮,第一個看見她的人,認出她的人竟然是耿老師的老婆。當她帶著外婆走出門時,遠遠地走來了一個女人,她拎著一隻包站在路口,彷彿像姚桃花眼中的一個魔鬼擋住了去路說:"姚桃花,我知道你馬上會離開的,所以帶上我走吧,帶上我去尋找耿老師吧!"
姚桃花牽著外婆的手頭也不回地朝前奔去,外婆不住地嘀咕道:"桃花,桃花,告訴外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發生了什麼事?"就這樣,她帶著外婆上了開往省城的火車,耿老師的老婆也跟著姚桃花上了火車。
緣份的那根繩子折斷了,就在羅文龍揪開窗簾布溜出旅館窗口的時候,吳竹英雖然順利地逃過了派出所警察的暗查,她以為她逃過了一劫,因為她既沒有攜帶身份證又與一個男人在一起。這肯定是一劫,而且是致命的一劫,讓我們站在吳竹英的角度為這個做了二十多年寡婦的女人,為這個與一個男人幽居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想一想,如果她正在與羅文龍幽居時被派出所的警察抓走了,那麼,事情就會複雜多了。所以,羅文龍逃了出去,而她雖然沒帶身份證,卻看上去是一個良家婦女,警察放過了她。如果她和羅文龍進了派出所,那麼他們的私情就要爆光。
二十多年的私情暴光意味著什麼呢?所以,羅文龍逃得很快,他是政府部門的幹部,也許他深知爆光的結果,和一個女人呆在旅館中,一旦被警察抓走,那是有嘴也難以說清的,即使是神聖無比的,二十多年的愛情也難以說清楚他們的關係,所以他溜走了,溜得比野兔還快,如果是一隻野兔它也許不會從窗口溜出去,它只會大張旗鼓地,不顧一切地從追逐中溜走。
他之所以溜得如此之快,是因為他是一個男人,一個已經過了五十歲的男人,一個頭戴鴨舌帽的男人,一個與鄉下老婆割捨不了二十多年婚姻生活又把鄉下老婆帶進縣城的男人,一個已經禿頂了三分之一的男人,一個渴望著與一個女人永遠有幽居之鄉的男人,所以,在那樣一個時刻,逃走是必然的,逃到窗外去是必然的。
因為,任何人都知道,逃到窗外去就安全了,那完全是另外一個天地。在那樣一個被框住的時態中,門外是派出所的警察來暗查旅館,因為快要到元旦了,而客房中,他一個男人卻尋找到了出逃之路,那一剎哪間,確實,他比一隻野兔都逃得快,因為任何男人在這樣的時刻逃得都很快,也就是說更多的男人在這樣的時刻都會逃。
窗外,就是一條路,所以誰都會逃向那條路。當派出所的警察離開以後,吳竹英站在窗口,很顯然,她再也看不到羅文龍了,他早就已經逃到另外一個世界中去了。也就是從這一時刻開始,二十多年來她傾注了全部感情和羅文龍構築起來的愛情堡壘就在這一刻開始坍塌下來。
第二天一早,她就離開了那座縣城,永遠永遠地離開了那座縣城。她剛回到家,也就接到了女兒陣瓊飛的電話,讓她到省城去生活的時間提前了,三天以後姚桃花乘坐火車回家,親自把她接到省城去生活。
她太想離開了,離開得越遠越好,在她看來,離羅文龍越來越遙遠,就能逃離開羅文龍和她建立起來的愛情堡壘,儘管她已經感覺到了那座堡壘已經坍塌下來,然而她還是要逃走,為什麼羅文龍可以從窗口逃到路上去,她就不可以從南壩小鎮逃到更遙遠的省城去生活呢?
確實應該逃出那座堡壘之鄉了,當火車開始奔向遠方時,她的心開始激動起來:如果羅文龍看見她上了火車,如果羅文龍知道了她已經離開小鎮,他會順著月台奔跑起來嗎?果然,當她把頭探出窗外時,她看見了一種奔跑的動物,可那不是人,而是一隻正穿越著丘陵的野兔。
確實是一隻野兔,然而那只野兔也很快就消失了。旁邊是很多人在頭倚著座位,他們說話,吃東西,旁邊是姚桃花和另一個女人。姚桃花上火車以後已經悄聲告訴過她:"這是我耿老師的老婆,她要跟著我們到省城去找耿老師"。
男人去了它鄉,女人就要去尋找男人。而她吳竹英卻是為了逃離開一個男人,她的肥臀在火車的晃動中被光陰所改變了人生的方向,當火車到達目的地時,她突然之間想起了一個人,他就是出租車司機吳福元。她一直保留著出租車司機留給她的紙條,上面有地址、電話,有件事她一直沒忘記,她還沒有付給出租車司機上次坐車的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