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瓊飛已經在月台上等候她們的降臨,走出火車站後,姚桃花執意要自己去把耿老師的老婆送到耿老師的住處,姚桃花果斷地招呼了一輛出租車打開車門,把耿老師老婆拉進車廂就走了。陳瓊飛把吳竹英帶到了一座公寓樓前對她說:"母親,我們住在上面的28層樓,從今以後,你就要在這棟公寓樓上生活了。"
她回頭看了看,再也看不見過去的一切了,羅文龍生活的那座縣城也好,她從前生活的南壩小鎮也好,都已經看不見了,就連那只奔逃在丘陵的野兔也看不見了。
起初,吳竹英感覺到了一陣空虛,因為已經離開了五十多年來一直生活的那座小鎮,尤其是離開了羅文龍和她親手構建的那座愛情堡壘,她甚至記不住羅文龍辦公室的電話,因為每一次約會都是上一次約會的延續,他們根本用不著採用電話來約定時間,當一次約會時,已經約好了下一次約會的時間和地點,因而每一次約會結束總是期待著下一次約會的早日降臨。
當微風蕩漾進28層公寓樓前時,她站在窗口朝下望去,她彷彿看見了戴著鴨舌帽朝他走來的羅文龍,她剛認識羅文龍時,羅文龍還沒有戴著鴨舌帽子,那時候站在那座草地上,她還看見了羅文龍茂密的黑髮像一叢自然的植物般生長在他頭頂,她想起來了,當羅文龍調到縣城以後,他就開始戴上了一頂鴨舌帽,她知道縣城並沒有流行鴨舌帽,而且她很少看見縣城的男人戴鴨舌帽,她知道羅文龍之所以戴上鴨舌帽,只是為了掩飾住他已經在時光中開始的禿頂。儘管如此,在面對吳竹英的時候,他還是自然而然地摘下頭頂上那頂灰色的鴨舌帽,因為在與吳竹英約會時,用不著掩飾那片已經開始了三分之一的禿頂。
而且,她喜歡把手放在那片禿頂上,用指頭撫摸著它,彷彿在輕撫著歲月,然而,歲月卻在改換著他們的命運。此刻在遠離那座縣城很遠的地方,她知道,緣份之路就在羅文龍逃出窗外的那一時刻已經被折斷了。
她又想起了出租車司機吳福元來,這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了,一個多月來,陳瓊飛和姚桃花輪流帶著她去公園,娛樂場所,商店,讓她開始逐漸地瞭解這座城市,有一次離出租車司機所住的那個地方已經很近了,她是憑著感覺和記憶知道自己已經離出租車所住的那座樓很近了,然而,因為有陳瓊飛在身邊,所以她沒有去尋找出租車司機,不過,這是一件事,她必須見到出租車司機,把車費還給他,並感謝出租車司機那天晚上把尋找不到旅館的她留宿在家裡。
幾天以後,她給出租車司機打了電話,出租車司機以為是別的乘客便問道是不是要乘出租車,她解釋說,在不久以前,她乘過他的出租車,忘了把車費給他?他好像想不起來了,不斷地說好像沒有這樣的事,於是她不得不提醒他說,很久以前她到省城來尋找女兒,他曾經帶著她到了一片拆遷區,後來因為無法找到女兒,也無法尋找到旅館,他就留她在家裡住了一夜。她這樣一提醒,出租車司機叫了起來:"我想起來了,你叫吳竹英,對嗎?"
所有的回憶者都意味著重新經歷了逝去的一種場景,所有的回憶都意味著傾注了一種感情,無論是遺忘也好,抗爭的感情也好,都是為了回到現在和未來的交結處。當吳竹英站在出租車司機為她指定的地點開始等待時,是為了讓出租車司機看見自己,也是為了讓自己也看見出租車司機的降臨。在出門之前,吳竹英稍為打扮了一番,除了陳瓊飛和姚桃花之外,這是她來到省城見到的第三個人,所以她把最好的衣服穿上,穿上了女兒給她買的新皮鞋。
她活像一個路標站在街心花園的中央:從她微微揚起的脖頸中,我們看見了她的等待是在冉冉上升的。人生的許多相逢意味著相知相憶,直至此刻,吳竹英才想起了那天晚上為什麼那麼容易地睡在出租車司機家裡,這是一種信賴,這是她的生命賦予她的一種信賴之情。猛然間,一輛出租車在街心花園口停了下來,一個男人拉開車門,朝著翹首等待之中的吳竹英走了過來。
按照陳瓊飛以往的習慣,她會不顧一切地走,走到雙腳再不能走的地方再停下來,然而,那天下午,當她拎著箱子離開劉流家以後,她卻怎麼也無法走過一條街道又一條街道,因為她已經很麻木地對待自己的生活了。她坐在街心花園的噴泉池旁邊,她想好好地調整一下思緒,尋找一個穩定的去處。她剛坐下來不久,就聽見天空轟鳴著幾聲悶雷,她低下頭來,看著腳邊的那只箱子,慢慢地她發現了一群螞蟻正在遷移,她望了望天空,螞蟻在遷移意味著要下雨了。
她彷彿並沒意味到將要被一場雷雨所覆蓋,她垂著頭,用一根樹枝不停地在噴泉池旁邊的地板上划動著,其使她什麼也沒有畫出來,她所有的狀態都意味著一場虛空已經降臨在她體內。而她並沒有注意到,就在她埋下頭來時,烏雲已經匯聚在天空,一場雷雨即將來臨了。
三聲悶雷過去之後,暴雨突然像滾動的速度般傾盆而下,而此刻,已經來不及了,她坐在街心花園,她站了起來,她想拎著箱子跑,很多人都在跑,因為在暴雨如注之中還有閃電,天空倏然間變暗,猶如被巨大的暮色所罩住了。
陳瓊飛的身體頃刻間已經濕透,然而她還是憑著本能在奔跑,因為她不是害怕暴雨,她害怕的是那些閃電,她聽說如果被閃電所致,就會被電流觸死,她害怕死,在這一剎哪間裡,她突然想起了那個沒有被她放進竹筐中去的嬰孩,為了這個孩子,她害怕被閃電擊中身體而死,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害怕死。在她看來,如果不跑到遠處的那些商店裡避雨的話,自己有可能會被雷電擊死,所以她頂著暴雨不顧一切地開始了奔跑。
一輛黑色轎車向她跑的方向驅來時,她一點也沒有察覺,當她被那輛車撞倒在暴雨之中時,一聲巨大的剎車聲被撲面而來的閃電挾裹住了。開車的男人慌忙地打開車門,陳瓊飛已經昏倒在地上,開車的男人走過去抱起了陳瓊飛放在車箱裡,回頭再把地上的箱子也一併放在車廂裡。
這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一身西裝,此刻他目光焦慮,一邊旋轉著方向盤,一邊回頭看一看躺在後座上一動也不動的陳瓊飛。在他回頭的那一眼裡,看見了這個躺在車後座上的女人,她那年輕脆弱的小身體蜷曲著。
此時此刻,陳瓊飛已經昏迷不醒,她當然不知道在雷雨、閃電交織之中,她穿過閃電,也穿過雨幕,只為了不死,只為了逃到兩百米外的商店中去避雨,她哪裡想得到,她脆弱的身體會碰撞在一輛黑色轎車上,此刻,她已經失去了全部的清醒,她無助地昏迷著。
在醫院的檢查中,光線朗照著她全身的骨頭,她的足踝骨折,因為猛然撞在了汽車的速度中,幸好,那種速度只是碰到了她的足踝,因為她在雨中穿越著,轎車開過來時,恰好是她的足踝揚起的時刻。
穿越在暴雨和閃電中的陳瓊飛怎麼也沒有想到,會用不顧一切地尋找道路的足踝輕輕地揚起與猛然開過來的轎車相遇。這就是陳瓊飛與生命中第三個男人夏雨鵬的相遇,對她來說,這是一個謎,很久以後她告訴自己:如果那天上午她沒有去富人區推銷化妝品,也許她就不會看見劉流在一個女人哪裡過夜的真實場景,因為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劉流隔三叉五總是在外面過夜,顯然,這是過著藝術家生涯的劉流一種外在的藝術生涯的托詞,因為他從來也不告訴陳瓊飛他到底在哪裡過夜,前提是陳瓊飛從來也不過問劉流在哪裡過夜。
她甚至根本就沒有想起來要問這個問題,因為她百分之百的相信劉流已經生活在藝術家的生活狀態中,這種生活狀態使她甚至會感受到一種無法觸摸到的美。
美被藏在一種看不見的感覺之中,陳瓊飛並不知道這種感覺就是一種最大的騙局,最殘酷的騙局。如果她沒有敲開門,看見那一幕場景:劉流趿著拖鞋,懶洋洋地穿著睡衣在別人家過夜的場景,美依然是虛無的感覺,如果沒有那一幕就沒有她有意識地製造出的曖水瓶的爆炸事件,劉流就不會從她意識中最神聖的畫室中走出來發表那樣一段很長的演說詞美,陳瓊飛幻覺中產生的一個藝術家生涯中的美,甚至連不回家過夜也會產生的那種美就永遠也不會因此被摧毀。
她製造曖水瓶發生爆炸之聲時,也是為了讓劉流意識到她的存在,她並沒有想到房間裡已經佈滿了從暖水瓶流出來的碎片,不僅僅如此,在她和劉流之間已經佈滿了尖銳的碎片,只須一塊碎片就會產生劃破肉體的那種疼痛,後來,她看見了劉流站在客廳中演說著,陳瓊飛心中的美開始坍塌,隨之變成了碎片。
如果沒有那一時刻,她也許不會離開,無論是劉流在外過夜也好,只要劉流改變一種言說的方式,告訴她,他之所以跟那個女人過夜,只是一種失誤或者一種迷失。也許是這樣,陳瓊飛還會原諒劉流,因為她那個時期已經不是18歲的少女,她經歷了抱著一個嬰孩回家的過程,經歷了沒有把一個嬰兒放進竹筐中,順河床漂流而去的搏鬥,最為重要的是她的身心經歷過了與一個男人的告別,所以,她很珍惜她與劉流來之不易的關係,無論這種關係是愛情的形而上學也好,是無愛情的形而下也好,他們都已經住在了一個空間,產生了一種肉體和現實相結合的關係。
她看不見刀刃,如果有一把鋒銳的刀刃出現在她眼前,在那一刻,她一定會親自切割開這種關係,平靜地、沉默地舉起那把刀刃割斷這種關係,對她來說是一種使命,因為美已經成為了世界上最大的騙局,留下來,繼續跟這個男人在一起生活,是不可能的了。
顯然在這樣的時刻,一定有什麼東西,外在的東西在召喚著她。後來她聽明白了,是閃電和暴雨在召喚著她,是足踝與一輛車身的碰撞在召喚著她,是一個男人的陌生的聲音在召喚著她。首先要讓她付出代價,讓她的骨頭折斷,因為她太累了,世界要讓她躺下來,好好休息幾個月時間。
最為重要的是在那個雷雨時刻,只有這個男人可以帶她走,因為她昏迷了,後來骨折了,只有這個男人可以對她負全部責任。簡言之,這個陌生男人肩負著把她撞倒的全部職責,肩負著把她送到醫院然後把她從昏迷中喚醒的全部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