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一雙拖鞋發出懶洋洋的聲音的時刻,對陳瓊飛來說並不容易,然而,她務必回到那一時刻去,是因為正是那一時刻,讓她遭受到了再一次背叛和拋棄。當一雙懶洋洋的拖鞋聲終於離門越來越近時,陳瓊飛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拖鞋下的發出的聲音,然而她卻否定道:不可能,怎麼可能是劉流呢?
門打開了,一個男人站在她面前正打著哈欠,男人來不及看她的臉,就用手掩飾住了一個哈欠後才面對她問道:"你是幹什麼的,為什麼這麼早按門鈴"說話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劉流,他穿著睡衣,趿著拖鞋,當他認出站在門外的陳瓊飛後驚訝地問道:"怎麼會是你,你為什麼會跟蹤我到這裡你插上翅膀了嗎?我原來並沒有發現你有這樣無恥的本領呀"陳瓊飛剛想解釋,因為她知道劉流有在外面過夜的習慣,也許這是劉流的朋友家裡,她應該告訴他,她並沒有跟蹤他,她只是到這裡來推銷化妝品。
還沒等她解釋,一個女人飄了過來,這個女人穿著長到腳趾頭的絲綢睡衣,睡眼惺忪地來到他們面前說道:"你是誰呀,這麼早來按門鈴,有沒有想過我們正在睡覺呀"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臂挽住了劉流的手說:"你跟她站在這裡囉嗦些什麼呀"她一邊說一邊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門砰地一聲掩上時,陳瓊飛仍然站在門外,就在這個女人出現時,她似乎在凝視著這個女人的身體:她想透過女人穿著的幾乎曳地的長睡衣看透這個女人的肉體,並想透過肉體看出這個女人為什麼在這樣一個時刻會出現在劉流身邊,劉流為什麼會趿著拖鞋前來開門。突然,當門砰地一聲朝著她合攏時,她告訴自己說:劉流昨天晚上就跟這個女人過的夜。是的,他們在一起過的夜,她大聲告訴自己說:她被拋棄了,而且很久以後就被拋棄了,因為很久以前開始,劉流就在外面不間斷地過夜了。
在她離開的一剎哪間裡,她突然想起了這個女人是誰來了,不久之前,這個女人曾經出現在劉流家裡,而且問劉流陳瓊飛是不是小保姆?那天上午,陳瓊飛沒有再拉響別人的門鈴,她走了很長時間,來到了公交車站,在這尋找公交車站的時間裡,她拎著化妝品箱子,在柔和的春日陽光下面,是她那張被某種命定的絕望所籠罩的臉,從她看見那個女人穿著睡衣,來到劉流身邊時,絕望就已經重演了,就像當初姚離開她一樣。
回到家,她站在浴室中衝著淋浴,因為無事可做只有沖淋浴,她事實上是用沖淋浴的方式來消磨漫長的時間來等待劉流歸來,儘管她知道劉流在外面過夜的真相,然而她還是要問清楚,當著劉流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中午,劉流回來了,她佯裝躺在床上,她滿以為劉流進屋以後就會尋找她,因為在她認為劉流無論如何都要見到她向她解釋那一切。然而,她沒有想到劉流到自己的畫室中去了。她又躺了半個多小時,仍然不見劉流到臥房中來,她想:劉流也許並不知道她睡在床上正在等待。因為,白天她是不在家的,白天她就變成了化妝品推銷員。
她想,既然劉流忘記了她的存在,她就應該讓他意識到她無所不在。她開始起床了,讓劉流意識到她存在的最好方式就是發出聲響,她趿著拖鞋來回地在客廳中穿行著,故意把腳下的聲音弄得很大,然而,她還是無奈地感覺到,劉流並沒有意識到她在外面焦躁不安地抗爭,因為劉流的畫室門關閉著,好像裡面還放著音樂。在這樣的情況下,最首要的問題是要讓劉流聽見一種聲音,也許只有尖銳的聲音才可能吸引劉流。
此刻,她站在一隻暖瓶面前:她回憶起了童年時代的一次聲響,她在樓上寫作文時,突然聽見了暖瓶從桌子上滑落到地上的聲音,她跑下樓來,是一隻從窗口跑進來的貓絆倒了那只暖瓶。不過那種爆炸聲如此之大,嚇了她一跳。
她此刻需要製造一種爆炸聲,惟有這種聲音才可能震動劉流的耳朵,她要把他的耳朵喚醒,讓他從畫室中跑出來,正視她的存在。所以當暖瓶被她的手碰撞了一下,從桌子上滑落而下時,她等待中的時刻降臨了。劉流從畫室中拉開了門目視著她問道:"你怎麼在家裡,難道今天你沒有去推銷化妝品嗎?"劉流這種漫不經心的目光激怒了她,使她的肩膀猛然地抽搐起來,她的嗓子像被冒著火花:"劉流,你要對我說實話,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女人,哪個女人我畫布上的女人?還是街道上的女人?還是推銷化妝品的女人?還是我陪她睡覺的女人?還是可以養活我的女人?我明白了,你是指上午看見的那個女人,她就是目前可以養活我,讓我過藝術家生活的女人這就是實話。
你瞪眼幹什麼?你的意思是說你也在養活我,用你做推銷化妝品的收入養活我,對嗎?你錯了,我從來沒有動用過你抽屜中的錢,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我一支油畫顏料的錢就是你推銷化妝品一個月的收入,現在你明白了吧,我為什麼在父親死的時候表現出那麼大的絕望,因為我絕望我再也不可能活在藝術家生涯的夢幻中了當然,在那時候,是你攙扶著我離開了墓地現在,我告訴你好了,我遇上了紫羅蘭,她可以養活我,因為她富得不知道如何花錢,她恰好可以從我身上看到一種希望我們在交換,我知道,我給予她身體,陪她度過寂寞時光,而她則給予我金錢而且我的生活你根本沒權利干涉,你不願意跟我生活,你可以到大街上去住,可以去流浪好了,我的話說完了,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他說話時,那只打碎的曖水瓶的水已經流了出來,順著地板向西或東環形流動著,當他說話時,陳瓊飛的目光一直就這麼盯著從暖水瓶裡流出來的水環繞著客廳的地板,彷彿像一條小溪拐彎抹角地流動著。她一邊聽劉流說話,一邊看著細小的水流在流動,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平靜過,竟然一絲兒憤怒也沒有,她只覺得劉流在跟她表達一種真實,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真實的面對一個男人。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竟然如此地冷靜,為什麼沒有像一頭獅子一樣躍起來,逼向劉流,直到她收拾好東西把它全部放進一隻皮箱中離開的那一刻,她才猛然醒悟到了:是因為她已經曾經被人背叛過,被人拋棄過;是因為她越走近這個男人,就越加進入了這個男人的真實之中;是因為她終於親手砸碎了一隻暖水瓶,看見了碎片,那只塑料外殼的暖水瓶裡面,全是碎片,猶如他的內心;是因為當她沒有把那個嬰兒放進一隻順河床漂流而去的竹筐中去時,她就已經滋生了與這個世界搏鬥的勇氣
她離開時沒有弄出聲響,她聽見了他畫室中的鋼琴曲,門緊閉著,除了鋼琴曲聽不到任何聲音,她悄然打開了門,在出門前,沒忘了把鑰匙留下來。現在,正像他說的那樣,她可以去大街上住,可以到外面去流浪。總之,她必須結束這種生活,正像她當初沒有把嬰孩放進竹筐中順河床漂流而去一樣,此刻,她同樣沒有留下來。
沒有把懷中的嬰孩放進河床順河漂流而去,是因為產生了愛的勇氣,而此刻拎著箱子離開了劉流的家,是因為產生了另一種勇氣:當這個過著藝術家生活的男人述說他的真實時,不知道為什麼,她對他的崇敬已經消失了,也許她還來不及對這個男人產生愛,卻從一開始就對他產生了崇敬。此刻她從內心產生的勇氣也許是破滅。
破滅給她帶來的勇氣如此強大,就像沙漠一望無際。她拎著箱子,頭也沒回過一次,如果說她人生中有過什麼理想主義的話,是在她生命中的最為重要的兩個時刻:看見了一條河床,卻沒有把她懷中的嬰兒放進竹筐中去,順河床漂流,這既是愛所產生的力量,也是潛意識中對未來的一種嚮往,她渴望著這個孩子不是順著河床漂流而去,而是迎著一片綠草茵茵的草坪奔跑著,越來越長大的奔跑著,這就是她生命中曾經產生過的理想主義;第二種理想主義卻來自一個男人。這個叫劉流的男人既有畫室也有夢境,他把自己睡懶覺的時光比喻為向著美好幻境的樹桿攀援,而他置身在畫室時則把夢境表現為現實。呆在這個男人的身邊,就是與一個藝術家生活在一起,他曾經給予她無限的理想主義情懷:她要為這個男人而活著,她有力量去幫助這個男人進入藝術家的境界。
第一種理想主義的情懷依然上升著,後者破滅了。
如果當年的陳瓊飛把那個年僅八個月的嬰兒放進竹筐中順河床漂流而去的話,那麼,就不可能有姚桃花的18歲了。在她生日那天,母親來接她,帶她到公園中去,母親送給了她兩件生日禮物:一塊裝在精美盒子中的瑞士手錶,一束淡雅純淨的百合花。她們坐在公園中的一把椅子上,母親從那只盒子中取出手錶,戴在她手腕上。她看著陽光下的那塊手錶,時針或分針準確無誤地環繞著一圈又一圈。然後,她仰起頭來看母親,她在研究母親,研究母親的臉為什麼在光線中或明或暗;研究母親的眼神,雖然母親看她的時候充滿了愛,然而,她還是看到了母親眼中的另一種神情,它似乎不是在看著很近的地方,而是在看著一個極其遙遠的世界;她在研究母親的衣飾,毫無疑問,母親的打扮優雅動人;她在研究母親腳下的那雙纖細的高跟鞋那雙鞋跟是如此地纖細,她真不知道母親是如何走路的,穿那樣的鞋子是如此地費勁呀!
突然,她看見了耿老師:在不遠處的另一把雙人座椅上坐著耿老師和另外一個女人。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除了能夠看清楚耿老師的臉,她什麼也看不清楚,那個坐在耿老師身邊的女人的臉更是一片模糊,像是雨霧朦朧中看一片風景。她的心噓了一口氣,終於可以擺脫耿老師對她的糾纏不清了,那種糾纏像是兩棵懸鈴木在相互地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