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婦 第16章 像焰火一樣滾動 (4)
    此刻,電影仍然在上演著,銀幕上的一個女人,也許是女主角正在面對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說了一句什麼話觸動了這個女人的神經,這個女人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這個男人的腰。在姚桃花周圍,她感覺到許多異樣的現狀正在悄無聲息地展露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頭緊緊地靠攏,中間只留下了一道空隙,旁邊的一個男人一直握住一個女人的手,從電影開始上演時,他們的手就一直緊握,從微暗的光線中看上去宛如交織在卵石上的幾道弓弦。

    現在,她明顯地感到了,在這座被歷史縮小的電影院裡,並沒有尋找到自己身體的安全感,因為耿老師的手一直在她大腿上滑動,宛如那些看不見的蚯蚓般爬到了她大腿上,讓她很不舒服地,非常不自在地,不情願地抽搐著。

    她無比渴望著自己的身體能在電影院中拍翅飛翔起來,也許飛起來,身體就安全了。她不叫喊,也不抗拒,因為在這微暗的小小電影院,她知道,叫喊是令人羞辱的,抗拒是徒勞的。

    她的歷史今天就呈現在電影院中,她知道了,除了那間不足九平方米的房間讓她的身體感到不安全之外,在電影院裡,身體依然不安全。所以,在這個星期六晚上,她希望盡快回到母親的公寓樓上去,隨著電梯上升,她就會到達28層,那裡是母親為她創造的一個家。

    電影終於散場了,她也許是第一個離開電影院的,她來不及與耿老師告別,也不想與耿老師告別,就已經主動地,積極地第一個溜出了電影院。那正是許多電影廳散場的時刻,現在她明白了:寬大的電影院已經隨同歷史的演變分割成幾十個小小的電影廳。

    從各個電影廳中突然蜂擁而出的人群使姚桃花可以擺脫耿老師,朝著電影院外的夜色撲去。她雖然沒有翅膀可以飛翔,卻可以憑著自己的意志去飛翔,因為她知道在一個被蒙蔽,被時空所堵塞一切感官的世界裡,她的抽搐已經使她感到身體的不安全。

    所以她消失在夜色中,惟一讓人感到欣慰的是:在省城,如果你想消失,你就會迅速地消失在夜色深處,讓耿老師無法再伸出手來抓住你。現在,她已經隨同電梯上到了28層樓,夜已經很深了,她想,又能見到母親了,上個週末她回家時,母親不在家,她想,今晚,母親肯定在家裡等候著她,當她正在尋找身體的安全之所時,母親的存在無疑讓她感到安全之所正在等候著她。

    屋裡像黑暗之鏡一樣照耀著她的身體,她打開了燈,剎哪間,她突然把屋裡所有的燈都打亮了:她意識到終於從電影廳中走了出來,終於擺脫了那個極不安全的世界,在茶几上,她像上過星期一樣又看見了母親留下的紙條,母親在紙條上告訴她說,週末她有事,不能回家過夜,讓她一個人住。

    她回味著"過夜"這兩個字眼:除了家,母親會在哪裡過夜呢?難道除了家,母親還能尋找到另一個世界可以過夜的地方嗎?她現在才發現,已經來省城生活很長時間了,然而她竟然對母親的職業不瞭解,而且18年來她從來都不瞭解母親。現在,母親突然變成了一個謎,等待她進一步去解開。

    女兒給她來電話時,吳竹英正沉浸在自己對羅文龍的告別之中,兩個多月時間已經過去了,她仍然站在她目送羅文龍消失的那道門檻下面:羅文龍走了,奔向他的老婆了。難道二十多年的幽居之鄉就這麼快地消失了嗎?

    女兒讓她到省城去生活,陪同姚桃花生活,女兒不忍心把她獨自一個人留在小鎮消度光陰,女兒尋找到了一個理由,讓她陪同姚桃花。她毫不猶豫地就開始做著啟程時的準備工作。

    她就要走了,她不斷地強調著這個現實,彷彿想讓另一個人也看見這個現實。然而她離這個人是如此地遙遠,她經過深思熟慮之後,還是到了縣城,她想,為什麼不到縣城城建局的辦公室裡去見他呢?常言不是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嗎?再說,城建局是敞開的,她可以不受外界阻礙地走進去。她說服了自己,因為她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已經找到了最後一次與羅文龍會面的理由:如果按照常規來說,她已經做了羅文龍整整二十多年的情婦。所以,人總是要遵守情緣的,在這個世界上,情緣就像一面旗幟般飄蕩著,即使你到了天涯海角,只要你高高地舉起這面旗幟,那麼,另一個舉著情緣旗幟的人總會找到你。

    所以她只是想舉著這面情緣之旗,當她走到羅文龍生活的縣城,也就離羅文龍越來越近的時候,如果羅文龍的內心仍然舉起那面情緣之旗,那麼,他就會看見她。

    羅文龍正坐在辦公室裡掐滅一隻煙蒂時,舉起這情緣之旗的吳竹英走了進來,她看見羅文龍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然而,她還是走過去,已經靠近了他的辦公桌,此刻,羅文龍站起來把辦公室門掩上道:"你可以去旅館對,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去旅館見面呢?我們為什麼要告別呢?"

    羅文龍這麼一說,她彷彿領悟到了羅文龍的用意,她說:"不錯,我在旅館裡住下後會給你來電話"羅文龍叫住了她,囑咐道:"你要到縣城外的旅館等我,你知道縣城外很安全,我老婆不容易走到外面去她更不可能懷疑旅館,我瞭解我老婆,即使她已經懷疑全世界,也想不到我會與你到縣城外的旅館幽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老婆是鄉下人,從未住過旅館"

    吳竹英耐心地聽完羅文龍的這番話,然後胸有成竹地朝著縣城建局外走去,她並不害怕羅文龍老婆,她再也不用回老地方與羅文龍約會了,是啊,多少年來,為什麼他們就沒有想到旅館呢?那是一個多麼安全的地方呀!她這麼想著,機緣之旗幟彷彿已經高高地飄揚起來,她從內心舉起那面旗幟,她坦然地走著,她寬慰自己道:現在是明媚的白天,即使她與羅文龍老婆面對面地相遇,首先,她也記不住羅文龍老婆是誰,而且,羅文龍老婆也不會認出她是誰來。

    因為她和她發生戰爭的夜色掩飾住了她們最為真實的面容,那個時刻,因為仇恨、嫉妒、憤怒,誰都來不及收藏各自的真實之容顏。應該感謝那晚的夜色,應該感謝看不清楚最真實容顏的短促時間。因為這一切,吳竹英此刻才可以坦然地在縣城的街道上穿行著。

    她慢慢地往城郊走,她知道羅文龍的用意,城郊是隱秘的,只有隱秘的地方才是最為安全之地,她的心裡充滿著潮汐,她已經56歲了,然而內心深處仍然充滿著少女般與戀人約會時的潮汐。光陰正在她肥臀上晃動著,把她帶到了一所縣城郊外的旅館。

    她走進旅館登記後,兩個服務員正趴在登記台上吹牛,看見她走過來,便問道有沒有帶身份證,她搖搖頭說出門哪兒會想起來帶身份證呢?服務員說:"你一定是第一次住旅館吧,難道你不知道住旅館要攜帶身份證嗎?"她困惑地說:"不知道呀!"服務員端詳了她一番說:"好了,就讓你住下吧,下次住旅館,一定別忘了帶身份證"。她虔誠地點點頭。

    謝天謝地,終於拿到客房鑰匙了。她正在找電話,

    客房中沒電話,只有服務台前一架電話,可她不會面對那兩個服務員給羅文龍打電話。她知道只有隱秘才能完全,所以,她來到了旅館外的電話亭,羅文龍問了聲在哪座旅館,她說小橋旅館,她一邊說一邊看了看四周,果然出現了一座小橋,但橋下並沒有流水,也許到了冬天,流水已經乾枯了吧!春夏交界時,橋下面一定會有流水,她一邊講電話一邊想著橋下的流水問題。

    她買了些糕點,是在一旅館外的一家小買部買的,她好像餓極了,隨便用麵包填了下肚子,然後開始等待,因為羅文龍告訴她說:他可能會晚一些來。羅文龍告訴她的時間並不確定,起碼不像過去一樣基本的確定。她過去跟羅文龍約會,時間是準時的,兩個人都基本上遵守約會的法則:誰也不願意讓對方焦慮地等待,因為誰都想盡快地撲進對方的懷抱去。

    約會的時間不確定,最首要的會產生情緒,此刻,吳竹英的情緒因為等待已經變得焦慮起來,她想著羅文龍的不自由,自從羅文龍老婆從鄉下佔領縣城以後,也就控制住了羅文龍的生活狀態,如果說羅文龍的自由過去像一根扭起來的繩索在舞動的話,現在,羅文龍的自由就像一根扭起來的繩索已經被他老婆的手抓在手中,也許已經被抓在了心窩口。

    所以這根扭起來的繩索是怎麼也無法再舞動起來的,除非羅文龍在這個女人的心窩口掙扎,是的,羅文龍已經在掙扎了,他今晚前來約會就是一種掙扎的前兆,然而,為什麼她的心如此地起伏,像波浪上載著一張帆船在黑暗中旅行著。

    她已經打開燈坐在房間中很久了,夜已經很深很深了。突然,一個人的手放在門上,她能夠感覺那雙手的小心翼翼,叩門聲才響了一聲,她即刻就把門打開了,他摘下鴨舌帽說:"對不起,為了這場約會,我開了一次會,不開會根本不可能出門,我老婆管我管得太緊了,我就像一根繩索被她時時刻刻地捏在手心裡對了我進旅館時,好像看見一群警察,他們好像在查訪什麼我不能停留太長時間我想"她慌亂地看著這個已經禿頂了三分之一的男人,她真不知道她滿懷激情等待的男人一進門就對她傾訴了這麼多的話。她想安慰他,她說:"我們用不著害怕,我們應該勇敢地相愛"這是一幕電視劇的台詞,她突然把電視上的台詞複述了一遍。

    傳來的敲門聲使她的聲音中斷了,她本能地走近門,外面的敲門聲更響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我們是警察,前來查身份證","哦,是警察嗎?等一等"她一邊說一邊回頭看羅文龍,此時此刻,羅文龍奔向窗戶,還沒等吳竹英清醒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羅文龍已經鑽出了窗戶,窗簾嘩然地響動了一下,就像樹葉倏然地飄揚下來,轉眼之間,羅文龍就已經潛出窗戶外,這幸好是一樓窗戶,外面就是一條街道,不過街道很窄很窄,人很少,黃昏時,吳竹英曾經站在窗口,站了很長時間。

    打開門後,三個警察走了進來,一個警察溫和地說,快要到元旦了,他們是來查身份證的,吳竹英愕然地說:"我頭一次住旅館,我本來是不住旅館的,但有些事沒辦完一住才旅館要身份證,我是頭一次知道"警察看了她一眼說:"好了,下次住旅館務必帶上身份證我們一看你就不是賣淫者。"三個警察走了出去,一場約會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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