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婦 第14章 像焰火一樣滾動 (2)
    如果沒有人叫醒她的話:她肯定已經在時間中變幻成了一隻包裹,正被運貨車載動著,帶到遠方去。然而司機的記憶力很好,因為她搭車時,她問司機到不到南壩小鎮,所以司機知道她要到南壩小鎮。貨車到達南壩小鎮外的公路上時,司機叫喚她下車,她恍惚地站起來,不知道已經到了什麼地方。司機提醒她說:"你是是到南壩小鎮嗎?南壩小鎮已經到了"。

    她不再是那只包裹了,她變成了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一個人,她就必須面對她的現實。她掏出木梳站在公路邊梳了梳頭髮,現在她才意識到:她還生活在昨天晚上的那個時刻,因為她仍然披著頭髮。

    如果她解開髮髻,披著頭髮的話,一定是與羅文龍在一起幽居。在逝去的許多年裡,二十多年來,幽居的時光是多麼地美妙無比呀,從三十多歲守寡到與羅文龍相遇,她的頭髮似乎一直是為這個男人留長的,她只有在與這個男人幽居時解散長髮,在別的時光裡,她都是一個梳著髮髻的女人,一個端莊的寡婦而已。

    站在公路邊,那輛搭貨車已經奔馳而去,她甚至還來不及說聲謝謝,那輛搭貨車就已經消失不見了,再也看不起了,吳竹英有一種感慨突然升起:如果在昨天晚上逃出來時,沒有及時地上了這輛搭貨車的話,也許她的生命仍然在那團黑暗深處受難,也許她已經在街頭展覽。

    所以她久久地望著搭貨車消失的遠方,一邊梳著髮髻,一邊充滿了感慨。於是,她感覺到身體終於已經安然無恙地抵達了南壩小鎮,她又恢復了一個寡婦的端莊神態,當她回到家時,姚桃花告訴她說:她已經收到錄取通知書了。她愣了一下,望著年僅18歲的姚桃花說:"走吧,走吧,像你母親當年一樣離開這裡吧。"她突然感覺到了從自己聲音中發出來的滄桑感。

    她終於把姚桃花送到了火車站,於是,一輛長火車把姚桃花帶走了,現在就剩她一個人了。半個多月後,一個男人站在門口敲門,她把頭靠近門縫,她心裡噓了一聲,因為她看見了一個男人的鴨舌帽下面的一雙渴望的眼睛。

    她打開了門:這是一個時機,因為姚桃花離開了小鎮,另一種幽居之所出現在她和這個戴鴨舌帽的男人之間。從她打開門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跟這個男人的故事不會講完,不會因為那個女人而結束。

    戴著鴨舌帽的男人走了進來,環顧了一遍周圍,姚桃花暗示這個男人道:只有她一個人守著這個地方,從今以後,永遠就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候著這個地方了,這就是她吳竹英的命。任何人也無法改變的命運。她一邊說一邊走上前去,幫助這個男人摘下那頂罩住他頭頂的鴨舌帽,她伸出手去,掏出了木梳,開始輕柔地梳理著這個男人已經禿了三分之一的頭頂。

    她和他的故事就在這一刻慢慢地開始往下延續著:他們誰都沒有回憶那個晚上。夜開始飄忽上升時,她把他帶進了她的臥房,在這個世界,只有兩個人,一切都是靜止的。從那以後她不再往縣城跑了,而是他從縣城跑到小鎮來,跟她幽居。

    比起過去的羅文龍來說,他似乎變了一些,也許是老了一些。有一天,他終於傾訴了他的苦衷:他最後悔的事情之一就是把他妻子從鄉下接到了縣城。因為鄉下和縣城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嶺,就像小鎮和縣城充滿著分界線一樣:從鄉下進入縣城的女人,這個女人當然不是別人,她就是羅文龍的老婆,羅文龍發現從他把這個鄉下女人帶進縣城的那一天開始,女人就變了。

    變的速度或快或慢,然而從鄉下進入縣城的這個女人渾身散發出想佔據縣城的慾望,羅文龍為她而創造的一系列平穩、安逸的生活使這個女人突然喪失了天真。讓她喪失天真的不僅是慾望,而是一個鄰居,這個女人因遭遇到丈夫的背叛正在罵天罵地的時候,羅文龍帶著鄉下的老婆來了。

    鄰居家的中年女人把羅文龍的老婆拉到好家,開始傾訴她的仇恨,當羅文龍的老婆安慰她時,鄰居家的女人就挑唆道:"你以為你家的男人好嗎?我聽說你男人隔三叉五地老到另一座房子裡見女人,你不知道嗎?"羅文龍的老婆從此滋生了警覺之心,從她進入縣城時,羅文龍就把一大串鑰匙交給了她,有一天中午,趁羅文龍睡午覺時,她從羅文龍的鑰匙串上尋找到了一把很陌生的鑰匙,然後私自配製了另一把鑰匙。然後把那把鑰匙的故事講給鄰居家的女人聽,女人給她出主意說:"你男人肯定有問題,你應該跟蹤你男人他在縣城肯定有別的女人"

    就這樣,從鄉下來到縣城的老婆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已經掌握了羅文龍上班回家的路線,這種行為是為了進一步揭示羅文龍的另一種行為:很快,被羅文龍從鄉下帶到縣城的老婆終於偷窺到了羅文龍私生活的影子,這次他下班以後不是回家,而是沿著一條與回家相反的街道走去。這是她抓奸的時刻,她的仇恨就像被火柴點燃了。事後她並沒有嚎啕大哭,而是得意地站在羅文龍面前說:"如果讓我再看見那個偷我男人的女人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會讓她死"

    羅文龍垂下了腦袋哀求吳竹英說:"竹英,我從來沒像今天這樣害怕這個女人,我過去從來也不害怕她所以,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也許我們今後再也不能見面了"吳竹英站在羅文龍坐的椅子旁邊,她很想伸出雙手,撫摸羅文龍的那片禿頂,然而,她感到羅文龍在把她推開,把她推到了一個有距離的地方去。

    二十多年來的一次又一次幽居生活在此刻彷彿變得越來越蒼白,因為羅文龍有一個更好的理由推開她:"我不想讓我的鄉下老婆再一次抓住你的頭髮我不想讓我的鄉下老婆再傷害你我不想讓我的鄉下老婆把你逼死"這樣的幾句話被羅文龍分成了三個主題來表達。而且被羅文龍這樣一表達就變成了告別的理由,這次會面,兩個人的肉體還來不及作最後一次告別,就被這三個醒目的主題擋住了,彷彿在他們之間築起了一道柵欄。

    他們再也無法像過去一樣越過柵欄了嗎?彷彿兩個人再也沒有肉體的慾望,當羅文龍戴上鴨舌帽的那一刻,吳竹英知道告別就在眼前,所以她突然擋住了羅文龍的身體說:"你不能如此之快就拋下我不管,我從三十歲就跟著你了,你不能就這樣把我拋下"

    羅文龍拉了拉鴨舌帽說:"竹英,你聽我說,如果我今晚回不去我鄉下老婆會追趕而來的"吳竹英還是拉開了門,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頭戴鴨舌帽的男人消失在一條暗灰色的巷道中。

    她,一個女人,在南壩小鎮這樣的地方,是不可能重新再追上去的,她回顧了一遍又一遍二十多年來的幽居,正像羅文龍老婆所說的那樣:難道她確實偷了那個女人的丈夫嗎?不錯,每次幽居開始時都顯得很緊張,他們從心中忐忑不安中尋找到了一個情感生活的避風港,他們從沒經驗學會到了在令人安心的幽居之所中一面沉溺於情慾之火,另一面卻觀察世界有沒有起伏變化。

    一個女人,既然已經不顧一切的偷別人的丈夫幽居,那麼這個女人肯定已經忘記了危險。二十多年來,吳竹英就是這樣忘記了自己的危險。也可以這樣說:她在感情的愛慾中一次又一次地越出柵欄,奔向她和那個男人的幽居之鄉時,從未清晰地產生過被一個女人抓奸時的現實場景。

    當劉流開始在外面過夜時,陳瓊飛並沒有意識到:劉流會睡在另一張床上。而且她從未想過床的問題,睡覺的問題,在她看來,劉流也許正在酒吧和那幫藝術家朋友中在談藝術,酒吧就是他們的藝術之家,所以,他們不睡覺是自然的,不歸家也是自然的。

    她不但沒有產生疑問,而且當她獨自睡在床上時,總是望著天花板產生冥想,在她的冥想之中,劉流手裡正揮舞著燦爛的油彩,往四周塗抹著,很快,世界變了,她很羨慕這種藝術家的生活,它可以改變世界。

    她望著天花板一次又一次地睡在寬大的空床上,甚至她還想:劉流不睡覺的時候就生活在藝術中,睡覺的時候就生活在夢想之中。這種理念是劉流告訴她的。因此,她對自己說,不能像對待別的男人一樣對待劉流,因為他正在實現藝術家的夢想。現在可以寬慰的是,她終於可以將一筆又一筆少量的現金放進抽屜裡去了,有一天,當她把現金放進抽屜時,恰好劉流走進來,她告訴劉流說如果需要用錢,就像從前一樣可以從抽屜裡拿,劉流嘀咕了一句:"從前的好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劉流顯得很頹廢,有時候他可以在畫室中坐一個下午,呆滯地坐著,連畫筆也不拿一下。即使是這種頹廢,無所事事的生活狀態,對陳瓊飛來說也可以歸咎到一個哲學問題上來:藝術家總是需要孤獨的。所以劉流守候著他的畫室,他孤獨得越厲害,他尋找到的藝術夢想就越深沉。

    所以陳瓊飛從不打擾劉流,她很少到畫室去,她把自己的生活與劉流的生活嚴格地區分開來,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一個被男人曾經拋棄過的女人;一個上了大學哲學系未結業的女人,一個生育過孩子,曾經試圖把孩子裝進一隻竹筐中順河飄流而去,後來又把孩子交給母親去撫養的女人;一個在機緣中走進一個做著藝術家夢想,並生活在這種夢想中的女人,終於在這個男人身邊尋找到了在城市扎根的地方;一個為了生存做了化妝品推銷員的女人

    她的身份是不能跟劉流相比的。所以,她從不到酒吧去找他,也從不跟他談論藝術。直到有那麼一天,她推銷了一天的化妝品終於回到了家門口,她早就已經把劉流給予她的空間當作自己的家了,這裡就是她早出晚歸的家。

    當她剛想掏鑰匙開門,門開了,劉流帶著一個女人走了出來,這是她頭一次看見劉流把另處的女人帶回家來。她很有禮貌地對那個女人點點頭,那個女人用目光盯了她一眼問劉流道:"這是你的保姆嗎?臉蛋還可以"劉流沒有說話,和那個女人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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