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婦 第13章 像焰火一樣滾動 (1)
    當姚桃花感覺到火車猛然間停留在終點站時,便雀躍似地把頭探出車窗。她一點也不感到驚恐不安,因為母親會在月台上來接站,當她終於打通了母親的電話時,在那裡似乎再也聽不到一個男人接電話的聲音了,所以她想,她好多次給母親打電話,都是男人接的電話,那個電話肯定打錯了,或者電話串路了。

    月台宛如一條暗灰色的飄帶在那個早晨像波浪般來回地拂動,使姚桃花猛然地看見了母親彷彿被裹在那條暗灰色的飄帶中央,朝著她走來。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著母親,上半身已經探出了車窗,母親從波浪般的飄帶中飄動而來了,母親有一種異樣的神態,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母親了,外婆總是暗示她道:你母親在那座省城總是在忙碌不休,每個月她都要匯來生活費。你如果想你母親的話,就到夢裡去想念她吧!在外婆一次又一次的暗示中,姚桃花的母親確實變成了夢中的影子,然而那個影子是模糊的。

    姚桃花終於看見母親了,在她18歲這一年,她清晰的,毫不動搖地看見了母親正從波浪似的飄帶中向著她探出身體的那只車窗拂動而來:在姚桃花看來,母親終於在現實中出現了。

    她終於有了自己的現實,在過去被光陰所移動的時光裡,她都沒有自己的現實,她早就想插上雙翼、拍擊著翅膀飛起來了。在那座小鎮,她從來就沒有現實,有的只有幻夢。

    幻夢是那個女人給她帶來的:語文老師的妻子在她生命中總是走近她來,用她的存在折磨著姚桃花的現實之路。當她坐在火車上隨著起伏的火車轟鳴出小鎮時,她看見了外婆,不停地擦著眼淚,外婆並沒有像她所想像中的那樣在月台上跑起來,外婆的身體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彷彿像一座泥雕,就在那一刻,姚桃花知道自己已經在飛翔。

    她有許多次在夢中飛翔著,卻又落了下來,當火車轟鳴而去時,她知道,她再也用不著去面對那個女人了。小鎮太小了,她總是會跟那個女人相遇。她越是害怕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就總是會在她措手不及時靠近她。

    她的腦海中不斷地重複著三種圖像。

    第一種圖像出現在語文老師的單身宿舍中,一隻乳罩在毛巾架上晃動著,一個女人站在她身邊對她說:"當一個女人有權利把她的乳罩掛在一個男人的房間裡時,意味著另一種德性,這個女人就要與這個男人結婚了"那只乳罩佔據了整個圖像,每當看見這種圖像,她的生命就變得含混不清,她總是在回味這個女人告訴她的話;第二種圖像使她的身體不知不覺地滑入一條沒有退路的小徑,一個孕婦挺立著世界上最抒情的肚子向她走來,告訴了她一個移情的現實,她懷孕了,而且這個女人隨即把抒情改換為驕傲的語言:"哦,姚桃花,好久好久都沒見到你了你還記得我嗎?我可記得你不是嗎?因為你漂亮,所以,我記住了你,可現在,我已經不再害怕你了,我曾經害怕過你,但是,自從我結婚以後,我就再也用不著去害怕你了我真的用不著去害怕你了我懷孕以後就更不害怕你了我快要生孩子了"這是一幅孕婦圖像,整個畫面上都被那個孕婦的肚子所佔據;第三幅圖像依然出現在那條小徑上,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學走路的孩子走近她,用一種炫耀的聲音說道:"姚桃花嗎?我知道你就要飛走了,這正是我所期待的,希望你能走得越遠越好現在,我明白了,你再也不會搶走我的男人了,無論他多麼對你的臉蛋和肉體充滿幻想,都是徒勞的我想,那一定是徒勞的"在這幅圖像中,這個女人的臉佔據了整個畫面,她露出了牙齒,她的牙齒彷彿在咀嚼又像是在詛咒中得到某種安慰。

    三種圖像就像歷史一樣永遠地留在了姚桃花的記憶深處。也許這就是姚桃花報考歷史系的原因,她總共報考了三個系:英語系、文學系、歷史系,卻最終被歷史系錄取了。

    歷史就像呈現出母親影像的月台般把姚桃花的一種現實帶到了面前:母親終於看見了姚桃花,在月台上,母與女相聚了。母親驅著車把她首先帶到了一座公寓樓,上電梯時,姚桃花的身體在顫抖著,小鎮是沒有電梯的,因為小鎮沒有高樓,所以完全用不著乘電梯上去。

    母親把手搭在她肩上問道:"桃花,你害怕嗎?"她點點頭,母親說:"你會慢慢習慣的"。電梯把她們即刻帶到了28層樓,對姚桃花來說,乘電梯似乎比插上翅膀飛起來還快。事實上,那種飛起來的感覺是她閉上雙眼幻想出來的,在過去,每當她想飛起來時,總是會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眼。

    母親把她帶到了28層,母親打開房門後對她說:"這就是我和你的新家,這是我為你的降臨剛剛買下的新宅,站在窗口,你就可以整個兒地俯瞰整座城市桃花,你會喜歡上這座城市的,就像母親當年一樣喜歡上這座城市的"姚桃花站在一道落地窗口,是母親把她牽到窗口的,如果是她自己,她會有些膽怯,因為玻璃太透明了,身體彷彿可以從玻璃中往下落,落下去是哪裡呢?當然是會落在城市的馬路上了。

    那天晚上,她和母親睡在一間房子裡,本來母親已經為她準備了一間臥房,然而,母親一定要讓她跟母親睡在同一張床上。睡覺的時候,她感覺到母親的體味很香,是一種用什麼樣的花兒來比喻也不準確的香味兒。

    她頭一次睡在了母親身邊,她的歷史就這樣從小鎮乘上了一輛火車,來到了母親身邊,她睡得很香,如果母親沒有叫醒她,她也許還會睡下去的。母親叫醒她,是為了送她到大學報到去。上午十點半鐘,依然是母親驅著車,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感。母親給她了一串鑰匙,讓她到週末時就回家,她望著母親的臉,然後這張臉變得模糊,直到消失。突然,另一張臉在晃動,在母親已經消失了的小路上,另一張臉突然離她越來越近。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的語文老師會出現在母親剛剛消失的小徑上,而且向他走來,她驚訝地想轉身,她知道,她並不想見到語文老師,為了那個女人的存在,她一直在違抗著語文老師。

    "耿老師",她叫了聲,就像往常一樣。她不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也不想知道他走近她的原因。耿老師站在她身邊告訴她:他們又可以見面了,他將要在這所大學進修半年時間。姚桃花的本能再一次違抗著耿老師,她剛想說再見,耿老師就說:"我終於自由了在那座小鎮生活我都要窒息死了我一直盼著這樣的機會,只是半年時間對我來說太短了一些不過,姚桃花,我們又可以經常見面了,對嗎?"

    "再見",她的身體很虛弱,轉過身去,當她乘著火車時,她曾經得到了一種安慰:終於離開小鎮了,再也用不著見到那個女人了,再也用不著想方設法地迴避耿老師的目光了。然而,此刻敏感的姚桃花。重又被一種過去的歷史所束縛著,看來,她只能說再見了。

    在外在的身體和內心的靈魂在抗拒一個人時,最好的辦法就是說再見:因為在告別的語詞背後會出現另外一條小徑。姚桃花此刻已經走上了另外一條小徑,她終於把耿老師拋在了身後,她走了很遠很遠才回過頭去,發現耿老師仍然站在她說再見的那條小徑上。

    不過,世界已經變大了,她再也不是過去的姚桃花了,她的歷史再也不會回到過去了。姚桃花的歷史在一座校園中散發出青春期的另外一種朦朧的期待。她竭力違抗著耿老師在這座校園中的存在,就像抗拒著那三種圖像一樣。

    現在,終於把姚桃花送走了。火車滑動而去時,吳竹英沒有在月台上奔跑起來,所以,在那一刻,姚桃花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時,沒有看見外婆的身影在光陰流逝的月台上奔跑起來的場景,也許姚桃花期待著外婆的肥臀在奔跑,如果是這樣,18歲的姚桃花就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經在遠方流動。

    火車奔馳起來時:吳竹英卻感受到了自己的生活正在變得僵硬起來。就像一瓶冰凍過的礦泉水怎麼也感受不到水的特質,自從那天晚上她搭上一輛貨車回到小鎮後,她就已經感受到自己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僵硬了。讓我們回到那個下午,回到貨運車廂中去,當運貨車司機叫喚她下車時,她正在把自己的身體當作一件包裹,搖曳在遠方,如果這輛運貨車永遠地載著她,到遠方去,那麼她的靈魂就會滾動起來,猶如焰火般滾動。

    她剛剛搭上車時,身體蜷曲成一隻包裹,遠遠看去,就像郵車廂中的一隻包裹,一動不動地隨同車身搖曳著:她已經活到這麼大年齡了,頭一次感覺到世界已經喪失了安全感,世界同時喪失了最幸福的感覺。

    那個猛然抓住她頭髮的婦女,那個個子高大的婦女,在那個時刻高高在上地可以污辱她,可以把她宣佈為****。人都是各種各樣的貨色而已,而她是****。如果不是羅文龍猛然抱住了那個女人的腰,如果不是她跑得快一些,也許她早就被那個女人拉到了黑夜深處的縣城大街上:她是****。這就是那個女人的目的,那個女人想讓整個世界的人看看****是什麼模樣。

    她感到自己很幸運,如果她被押到大街上作為一種****展覽,那麼,她也許是殺死那個女人的,當她想著這種結局時,她的身體猶如在寒風凜冽中顫慄著,她彷彿看見一把血淋淋的菜刀,她沒有匕首,但她有的是菜刀,而且她每天都操持菜刀,用菜刀殺人的時候,那一定是她瘋了的時候。

    然而,她穿上了衣服,從黑暗中的街道中逃了出來,因而她告訴自己:這輛運貨車突然剎住車身,就是為了拯救她的,就是為了把她從苦難的厄運中解救出去。在那一刻,貨車開始向前奔馳時,她承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危機,只有這車廂中才安全一些。因而,她蜷曲著身體,彷彿變成了我們眼前的一隻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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