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條用卵石鋪成的小徑深處,她剛走到中途,遠遠地就看見了一個女人,她對這個女人的印象很深刻,事實上她總共只有見過這個女人兩次面,第一次是在語文老師的宿舍裡,也就是這個女人在講"德性"的時候,這次見面讓她永生永世牢記了她的聲音:"當一個女人有權利把她的乳罩掛在一個男人的房間裡裡,意味著另一種德性,這個女人就要與這個男人結婚了";第二次見面,是她站在教室外,在偶然之中窺視到了他們的婚禮過程,這次見面,讓她深信了那個女人的話,而且,在她看來,那個女人的聲音多麼像真理啊!
經過了很長的時間,這個女人已經挺立著腹部向她走來了,看上去這個女人比過去更驕傲了一些,她想迴避,可已經沒有退路了,而是一點退路都沒有了。就這麼一條小徑,旁邊是魚塘,她不可能跳到魚中去迴避這個女人。
她也弄不清楚為什麼會害怕這個女人。從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時,她就感到害怕面對這個女人,現在這個挺立著腹部的女人來到了她身邊,她迴避著女人的目光,看著她那像一座小山丘般聳立在眼前的腹部。
女人說:"哦,姚桃花,好久好久都沒見到你了你還記得我嗎?我可記得你是嗎?因為你漂亮,所以我記住了你,可現在,我已經不害怕你了,我曾經害怕過你,但是,自從我結婚以後,我就再也用不著去害怕你了我真的用不著去害怕你了我懷孕以後就更不害怕你了我快要生孩子了"她一邊說一邊冷笑了幾聲,然後從陳瓊飛身邊走過去了。
直到很多年以後,姚桃花才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個挺立著像小山丘一樣的女人為什麼在小徑上與她相遇時,會說出那麼多的話,因為她在炫耀自己,除了可以炫耀她的婚姻生活之外,她也在面對一個漂亮女孩子,炫耀她的懷孕生涯。
而在當時,她根本就聽不懂這個女人在說什麼,姚桃花已經17歲了,她所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孕婦而已,她弄不清楚這個女人為什麼跟她嘮叨了這麼多的話,她不就是一個孕婦嗎?而且在姚桃化看來:孕婦並不美麗,甚至在變形,無論身體和臉部都在變形,瞧瞧她的那張臉,臉上長滿了密密碼碼的斑紋,人們稱孕婦臉上的斑紋叫做"蝴蝶斑",也就是說,一隻蝴蝶身體上的那些花斑來到了臉上,密蓋住了她的臉。
然而她站在姚桃花面前仍就是一副可以炫耀的姿態:這個女人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敵視她,難道僅僅因為她漂亮嗎?漂亮有什麼錯誤,正像她懷孕沒有什麼錯誤一樣。
儘管如此,她就是挺立著腹部炫耀著,彷彿在證明她的子宮是強大的,它可以產生種子,可以讓子宮產生生命,這個世上最古老的、永久的真理如今就像一件炫耀的外衣披在這個孕婦身上,把年僅19歲的姚桃花逼到了盡頭,她突然大聲說:"你有什麼了不起,總有一天我也會懷孕,總有一天,我也會挺立著大腹子站在你面前"她說完這話就沿著小徑跑了。
她跑得越快就越痛苦不堪,她知道自己是無辜的,然而她不明白,她是無辜的,卻遭受到了那麼多的傷害,她現在明白了,這個女人在傷害自己,她和所有17歲的女孩子一樣感受到巨大的無辜,她回味著剛才自己發出的聲音時,不免感到一種震驚,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大聲地說話。
而她的子宮在哪裡?她的子宮真的會像她所說的那樣懷孕嗎?當她從學校的小徑跑到一片田野上時,她覺得呼吸終於自由了一些,她對自己說:為了這種無辜中遭受到的傷害,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懷孕。當我挺立著腹部時,我一定會站在這個女人面前,無論我離開了小鎮,哪怕我在天涯海角之地,我也會坐火車回來,站在她面前。
現在她已經拿到了入學通知書,這意味著她就要擺脫這座小鎮了,自從那個孕婦站在她面前炫耀她的腹部時,她就時時刻刻期待著擺脫這座小鎮,有一道陰影總是糾纏著她,驅逐她快點離開,到後來,她想擺脫這座小鎮的全部理由變成了惟一的理由:她要越來越快地讓那個女人再也看不見自己,永遠也不再看見自己。她再也不想看見那個女人挺立著腹部站在她面前炫耀的模樣,然而,正是這惟一的理由,成為了她驅逐自己身體改變命運的力量,在那些輾轉反側的日子裡,她不明白:在那條小徑深處,無辜的自己為什麼遭遇到了一個懷孕婦女的傷害?
現在,她沿著那條小徑走著,獨自一個人,她的包裡揣著那份入學通知書,就在這時,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孩子的手正走在小徑上,事實上是朝著她走來了。這個女人正是一年前挺立著腹部的孕婦,她現在已經不再是孕婦,她又變成了年輕的母親,正在牽著那個男孩的小手在小徑上學走路,是一種無法避免的偶然嗎?她們又在這條小徑上相遇了,這個女人遠遠地就看見了她,現在,姚桃花已經沒有後退之路了。
況且她用不著害怕這個女人了,她今天格外高興,她可以經受得住任何無辜的傷害了,如果這個女人再傷害她的話,她就會從包裡掏出那份通知書,對這個女人說:我就要插上翅膀走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這個女人正牽著那個孩子的手,早已擋住了她的去路,她看上去又有了一種炫耀的姿本,她說:"姚桃花嗎?我知道你要飛走了,這正是我所期待的,我希望你走得越遠越好現在我明白了,你再也不會搶走我的男人了,無論他多麼對你的臉蛋和肉體充滿幻想,都是徒勞的我想,那一定是徒勞的"不知道為什麼,站在姚桃花面前的這個女人突然抽泣起來,然後牽著她的孩子朝前走了。她從此以後永遠地記住了這個女人的另一種姿態:沮喪的姿態,哭泣的姿態。這種姿態是姚桃花從未想像過的,與上一次會面時的姿態相比較,後一種姿態讓姚桃花感到不解。
現在,正像這個女人所說的那樣:她要飛走了,她已顧不得,或者無所謂這個女人前後呈現在她面前的兩種姿態了。對於現在的姚桃花來說,惟有飛走,才是她的使命。
最近以來,每一次約會的中途,羅文龍總是暗示她說:老家只剩下他妻子一人了,兩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家,離開了家,他準備把她妻子從老家接到縣城來住,問她有沒有意見。每一次他這樣說話時,她都會從他身邊翻過身去,佯裝並沒有聽見,後來,他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這個話題,那是一個半夜,他剛重複完這個話題,她就從床上翻身而起說:"她要來,我就離開好了,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既沒有名,也沒有份的跟你在一起,難道僅僅是因為等待這一天的降臨嗎?"她這樣一說,嚇壞了他,他哀求她道:"你別走,你一定要留下來"從此以後他好像不再提這個話題了。然而,後來她知道,羅文龍還是把他鄉下的妻子從鄉下接到了縣城,把她安置在另一座房子裡,當吳竹英不在時,羅文龍就和他妻子生活在一起。
她想:既然他老家的妻子來了就來吧!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她已經習慣了這種關係。而且她已經無法離開這種關係,況且,她和羅文龍所約會的那所老房子,除了她和羅文龍有鑰匙之外,任何人也沒有鑰匙,那所老房子依然是延續她和羅文龍情感的居所,她知道,羅文龍和他妻子的關係是無法改變的,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她已經不再期待羅文龍會改變這種關係。
而且,她已經習慣了做羅文龍婚姻生活之外的伴侶。城裡人把這種關係稱為情婦,她不喜歡這種稱呼,她只知道,二十多年來,她和羅文龍一直是一種伴侶關係:從她認識羅文龍的那一刻開始,她因為丈夫的病逝孤寂痛苦,此刻,羅文龍走了進來,開始撫慰她身心的創傷,而她呢,同樣走進了羅文龍的生活領域,使羅文龍產生了一個男人對待女人的那種激情。他們約會時不僅用肉體結合,也用心靈在表明他們是一對伴侶,它越超了婚姻的束縛。
二十多年來,她和羅文龍的約會之路一直是平坦的,除了陷入倉庫的約會充滿危機之外,然而那種危機只是從他們心靈中滋生的:當他們躺在那座倉庫中以供銷社的領導和工作人員的身份出現時,他們惟一的危機來自打盹的倉庫守門員。因此他們總是慶幸在約會時,那個倉庫守門員打頭依然能打盹,而且希望老頭將打盹的狀態能夠保持下去不變。
在某種意義上說,守門老頭的老盹使他們約會中的一層層危機始終沒有掀起波浪。倉庫守門員的老盹狀態永遠掩飾住了那場危機的暴發,二十多年時間已經過去了,他們都沒有預感到一場巨大的危機正在等待著他們,也許羅文龍已經預感到了這種危機,他有時候會巧妙地暗示吳竹英道:"我還是把老婆接來了,她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女人"
她翻過身去不吭聲,二十多年來,她一直沒有見過羅文龍的老婆,據羅文龍說:他老婆長得很高大。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讓她可以去猜想的空間了,何況,羅文龍很少為她的想像提供一種思路,二十多年來,她已經慢慢地忘記了羅文龍老婆的存在。
那天下午,她剛從草壩小鎮抵達縣城,羅文龍就像以往一樣前來約會,首先,羅文龍把鴨舌帽子取下來,掛在牆上的釘子上,她正在廚房中給羅文龍做飯。他們的約會程序中包括兩人共進晚餐,這是吳竹英大顯身手的時刻,她對烹飪的熱愛使她總是變著花樣呈現出不同的晚餐,比起在那座供銷社倉庫的約會場地來說,這座秘密的老房子更像一個家了。
晚餐以後,他們就像以往一樣坐在庭院中聊天,夜色開始上升之後,他們就滅了燈回房睡覺。當吳竹英的肥臀隨著光陰的流逝在羅文龍的身體下顫抖時,突然一束手電筒的光射了過來。
那是一道強烈地讓他們的雙眼炫目的手電筒光束,接下來,一個高大的女人撲上前來揪住了吳竹英的長髮嚷道:"你偷我的男人,已經有多久了,你快告訴我,你這個****,你到底偷我的男人有多長時間了,我今天饒不了你,我今天一定饒不了你",她緊緊揪住吳竹英的長髮,這長髮她似乎已經留了二十多年了,她從認識鎮長羅文龍的那天開始,她就以一個挽著髮髻的女人出現在他面前,當他們認識之後秘密約會時,她的髮髻自然地散開,就像黑瀑布一樣紛披下來。二十多年來她一直保持著同樣的髮型,因為羅文龍說過,當她的黑髮覆蓋住他的臉時,他會忘記世上存在的一切,包括他的婚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