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火車上,當火車啟動時,她看見月台上站著一個陌生男人,紙條上已經寫著出租車司機的名字,他叫吳福元。她很鄭重地把那紙條裝進了貼身的包裡。就像藏住了一件往事一樣小心而感慨。火車轟鳴而去,很快就再也看不到月台上的出租車司機,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自己竟然忘記了把車費付給出租車司機。
讓我們重新把視線回到陳瓊飛身邊去。當她一次又一次地醒來時,總是緊靠著劉流的身體在睡覺,而當她有意識地想起床時,劉流總會用手伸過來,劉流的手從被子裡移動過來,滑到她胸脯上,再滑到她肩上,手已經變成了觸角,似乎在告訴她說:你慌什麼,還不到起床時間,你慌什麼?這種語言劉流起初嘀咕著,後來就不說了。不過,每天早晨,只要她翻身想起床時,劉流的手變成了觸角,總會伸到她身體上來把她緊緊地束縛住。使她不能再翻身,翻身對她意味著什麼呢?
通常,當她翻身時,她就會往窗戶的那一邊翻身,她的身體會面對拂曉,慢慢地,她意識到該起床了,自己再也沒有權利在床上照此躺下去了,自己還沒有找到一份工作,為什麼要這樣躺下去呢?正當她尋找理由起床時,旁邊的觸角總會伸過來,把她的身體不快不慢地束縛住。於是她不翻身了,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半個多月,她終於習慣了,再也不翻身面對拂曉照亮的窗戶,再也用不著面對為生存而窘迫的現實。
上午11點鐘,他們準時起床,麵包就在冰廂裡,牛奶也在冰廂裡,當她與劉流同居了三天以後,劉流就拉開一隻抽屜對她說:"你用不著整天地想著起床,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可你跟我在一起,用不著為生存發愁,這抽屜裡的錢你可以隨便拿著用。我父親有的是錢,但他有一個條件,希望我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現在你明白了吧,我是在過著藝術家的生活我遇見了你,我離不開你,因為藝術家也需要女人,有你在我身邊,我會感到踏實,你會幫助我成為一個藝術家嗎?"
他看著她,幾乎想深入進她的靈魂之中去,她被他神聖的職業所迷住了,上大學哲學系時,她總是會幻想自己成為一種人:一種為了自己的靈魂而活著的人。她知道,這個男人就是在為自己的靈魂而活著的人,所以她被他迷住了。
她仰望著眼前的男人,在他畫房中懸掛著各種各樣的畫,她看不懂那些畫,然而她卻崇拜他,她願意永遠地留在這個男人身邊,幫助他實現自己的理想:成為一個藝術家。
從那一刻開始,她就在他身邊尋找到了一種可以讓心靈得到寬慰的生活方式:她不想再去尋找什麼職業了,她可以侍候他,所以從那時開始,她就承擔了侍候她的全部職責。起初,當她猶豫著拉開那只抽屜時,她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別人的錢,她有權利去拿嗎?但是,他似乎捉摸到了她的猶豫,就暗示她說:你要學會從抽屜裡拿錢去使用,你要相信我們從來不會缺錢用的,我告訴你,從我看見錢時,我就從來也沒有感受過錢的壓力,我從來也沒有親自去掙過錢,但我也從來不缺錢因為有我父親,因為我要做一個藝術家"
這樣一來,她就鬆弛了,遵循於他的暗示,她開始把手伸進抽屜,因為她知道她之所以把手伸進抽屜,只是為了侍候他而已。她從抽屜中拿到錢後就到超市去買來了牛奶、麵包,他看著她,笑了,他說:"你不僅可以用錢買回牛奶麵包,你也可以用錢去買你的衣服我希望你穿得漂亮一些"她理解他的意思,她知道藝術家喜歡美,於是,她從拉開的抽屜裡取到了錢,她到服裝店買回了一袋衣服,當她站在穿衣鏡前試穿衣服時,他就走到她身邊,他把手伸進她乳罩中去,捉摸著她的乳頭說:"有一天,你會為我生孩子嗎?"
她回過頭去,衣裙從她身上滑落在地,她沒有回答他,他似乎也很快忘記了剛才的話題,他回到畫室去了,她站在穿衣鏡前:一隻竹筐從河床上再一次向她漂來了,她想起了那個不該降臨於世的孩子,她想,如果讓那個孩子就此躺在竹筐中,不知道它會順河床漂到哪裡去。
她悄悄地給母親打電話,當她突然意識到她已經好久沒有給母親匯錢了時,她的身體痙攣了一下,然後,她走到抽屜前,像往常一樣把手慢慢地伸了抽屜,這次她用手指尖捏住了更多的幾張鈔票,她知道,今天她要幹什麼了。她慢慢地往郵局走去,突然,她感到好像有人在窺視著她,所以她神經質地轉過身去。
並沒有人在窺視她,如果有窺視她的人,也只可能是劉流。她噓了一口氣,走進了郵局,順利地給母親匯去了第一筆款。走過郵局,她欣慰地意識到:既然那個孩子沒有被她置放在竹筐中,拋在河床上順河床漂流而去,那麼,她就要承擔職責,讓她長大成人。是上蒼的安排,讓她遇見了劉流,她從內心深處升起了一種感情,跟劉流在一起,除了可以幫助他實現做一個藝術家的理想之外,她還可以沒有窘迫感地做一個女人。
她可以陪著劉流睡懶覺,起初她不習慣,現在她慢慢地習慣了,從他手上伸到她肌膚的一種觸角完全改變了她,她可以一動不動地像沉入一座睡眠之谷那樣沉沉地睡去,即使在拂曉時偶爾睜開雙眼,她也不會翻身,她再也用不著翻身面對著拂曉時刻的窗戶。
窗戶外面的世界似乎再也不會把她從夢鄉中喚醒。她躺在他身邊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學會睡懶覺。現在看來,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太容易了。而且,睡懶覺是一件多麼無憂無慮的事情,上午11點鐘他們雙雙起床,他洗漱完畢後就會奔進畫室,而她則把熱牛奶和熱麵包端到畫室中去,他一邊喝著牛奶一邊畫畫,在她看來,這就是藝術家的生活,沒有誰比他更像藝術家了。所以她深信他一定會實現自己的理想的。
姚似乎就這樣在她生命中永遠地消失了,而且慢慢地已經被她所遺忘。然而這樣的好日子似乎是短暫的,有一天,劉流突然拉住她的手說:"我父親病了,他突然患了癌症"劉流帶著陳瓊飛乘上飛機去外省看他父親。在飛機上,劉流不住地抓住她的手說:"我已經感覺到我父親會死,你有這樣的感覺嗎?"陳瓊飛搖搖頭,她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她頭一次感覺到劉流是如此地脆弱,他的身體好像隨著飛機的翅膀在顫抖。她緊貼著劉流,她第一次感覺到,一個男人在需要自己。
確實,一個男人正需要自己,從飛機上往下看去,是縹緲的雲,她還是頭一次坐飛機,她寬慰地意識到:自己是如此地重要,男人竟然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中是如此地虛弱,那麼既然如此,自己就要幫助這個男人走出低谷。
她好像看見了坐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的低谷區域,他父親突然診斷出了癌症,這對於劉流來說是可怕的,因為無論如何,這個身患癌症的人是劉流的父親。她理解這種情感,然而,此刻她需要鼓勵他,於是她說:沒有什麼,我想,事情不會像你所想像的那樣壞,我想"
他突然打斷她的聲音說:"事情糟透了,如果我父親患了癌症,他的工廠就會破產,我們家只有一個人可以經營那座小工廠,因為我父親只生了我一個獨子,除了父親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他如果他死了,就會中斷我的一切生活經費,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樣的危機嗎?"
"危機什麼危機?"她迷惘地、不解地望著劉流的眼睛,在與他共同生活的這些短暫的日子裡,他從未暗示過她生活中有什麼危機,在她認為自己的危機已經過去了。已經隨著姚的離開悄然離去,她經歷過的生命中最大的危機有兩件事:第一次危機來源於父親的死亡,可當時的她年僅八歲,這種危機很快就過去了;第二種危機來源於她的愛情。當姚從她身邊逃之夭夭的時刻,這種危機就像沙漠中的風暴突然像襲擊著一頂帳篷,很快,那頂帳篷就即刻被掀倒了。
她懷抱著那個嬰兒,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看見了生命中那種意象:一隻順河漂流的竹筐中睡著一個嬰兒。這是她沮喪地意識到的生命中最大的危機。直到她把孩子交給母親時,危機解除了,她回到了城市,而當她已經習慣於和一個做著藝術家夢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時,他卻不斷地在她耳邊嘀咕道:危機,我們的危機時刻降臨了,你看到危機了嗎?你為什麼不說話?
她不知道說什麼好,直到飛機降臨到另一座外省城市,他們走出了機艙,朝著機場外走去。現在,不是劉流挽著她的手,而是她在緊挽著劉流的手臂,從離開機艙時,她就意識到了:劉流要去面對現實了,所以他比任何時刻都虛弱,所以她要攙扶住他走,她一定不會讓他倒下去的。
轉眼之間,姚桃花已經18歲了,她已經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從16歲到18歲這兩年時間裡,她所面對的現實空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記不清楚那是怎樣的一個時刻,總之這個時刻影響了她,那是一年前的一個春天的上午,她突然看見了語文老師的妻子朝著她走來讓她感到驚訝的是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這個女人已經挺立著腹部朝著她走來,彷彿是朝著整個世界走來。
在這些日子裡,自從語文老師結婚以後,她就有意識地避開了語文老師的目光,首先,當語文老師走進教室講課時,她就作好了準備:這是一個時刻,絕不能用眼睛與老師的目光相遇,因為她已經害怕那種相遇。"德性",她總是會想起這個詞彙,她知道,只要她的目光與語文老師的目光相遇,就總是會感受到語文老師目光中的語言,那種語言讓她心慌心跳,讓她全然不知所措。
那也許就是"德性",而她同樣有自己的德性,當語文老師走進教室時,她開始時並不習慣,因為當她的目光沒有與語文老師的目光相遇時,她就感受不到語文老師的存在,她僅僅感受到一道影子而已,後來她慢慢地扭轉著目光,看著黑板,無論語文老師講什麼課,她都會看著黑板。
迴避了目光之後,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越來越慌,因為語文老師總是站在她書桌旁邊講課,他的影子離她越來越近,而且語文老師提問問題時,總是叫出她的名字來。她的名字被老師叫喚得朗朗上口,宛如朗誦一首抒情詩般動人。然而,即使是這樣,她也從不用目光與老師的目光相遇,很快,時間就這樣來到了學校的一條小徑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