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夜臥車,鋪與鋪之間只隔著一個人身體間的距離,她突然有了一種異常的感覺:躺在夜鋪車上,天很快就黑了,車廂中一片模糊,當她朝左邊看去時,看見了語文老師正躺在夜鋪上觀看她,突然,語文老師側過身來對她說:"姚桃花"他只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就把一隻手伸了過來。
整個車廂的人們都在車輪的搖擺中似乎已經進入了睡眠,那隻手伸在空中,也同時伸在了一道空隙之間,姚桃花的手輕輕地伸出去,這是一種如醉如癡的過程,猛然間,她感覺到了一種電流穿過了掌心:這種感受她是第一次體驗過,她感到很害怕,她想起了從門縫中看見的場景:正因為如此,她才感到一種說不清楚的害怕。
於是,整個晚上她都在假寐,因為她知道語文老師總是在睜著雙眼看著她。而那只被語文老師的左手所觸摸過的右手卻一直在散發著磁場,無論她把那隻手放在哪裡,它都會散發出同樣的磁場。
這磁場彷彿已經附在她身體上,附在她16歲的靈魂內部,她在臥鋪上翻著身,那些磁場使她的身體也會變得如醉如癡。當夜鋪車在第二天凌晨到達南壩小鎮的客運站時,她和語文老師已經坐在了臥鋪床上,他們面面相覷著,不過,她總是有意識地迴避著老師的目光。從那個時刻開始,一種無法克制的情緒總是在分裂著她的內心。
外婆就像以往一樣在下午回來了。那是星期天,因為天熱,姚桃花正坐在木盆中洗澡,在洗澡之前,她關好了門窗,在洗澡之前,她又想起了外婆:她怎麼也無法忘記那個頭戴鴨舌帽的男人把手放在外婆身體上的情景,而且她怎麼也擺脫不了這種羞辱場景。
然而在另一種回憶中,她小小的身體卻充滿著一種磁場,一種令她如醉如癡般的磁場,她聽見外婆開門進院子時的聲音了,而且她聽見了外婆正在中喚著:桃花,你回來了嗎?桃花,你是不是已經在家裡了?
她挺立著身體,她知道外婆即將對她撒謊的時刻又開始了:然而,她開始了抗拒,當外婆一進屋,她就溜了出去,她一句話也不說,她想,她再也不願意聽外婆站在她面前發出聒噪之聲了,她頭一次感覺到外婆以往對她說話的聲音,就像烏鴉在聒噪,外婆為什麼要把自己變成一隻烏鴉呢?
她溜了出去,到哪裡去呢?她突然看見了老師,她的語文老師正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前面來了,這是南壩小鎮的一條買花盆的街道,到處都是花盆,語文老師到她面前剎住自行車,右腳下地,左腳依然踩住自行車踏板說:"姚桃花,你跟我去買一隻花盆好嗎?"
姚桃花點點頭,那天下午她陪著語文老師買了一隻瓷花盆,她抱著那只花盆,語文老師又說:"如果你沒事,你就陪我去栽花吧!"就這樣,光陰在姚桃花的****上跳動著,同時跳動著的還有****一側的心臟,姚桃花用這種方式抗拒著外婆的撒謊,也抗拒著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她抱著那只瓷花瓶,它恰好可以置入她懷抱,她的語文老師用自行車載著她,來到了學校。
因為是星期天下午,學校靜極了,竟然連一個人影兒也看不到。語文老師把抱著瓷花瓶的姚桃花帶到了他的宿舍樓。就這樣,姚桃花終於把懷裡的那只瓷花瓶放在了地上,那天下午,他們把三株蘭花栽到了花盆裡。姚桃花抬手往花盆裡澆水的時候,她突然產生了花根已經被淋濕的感覺。
她就是瓷盆中的花根嗎?如果她就是花根,那麼,她的身體已經被全部淋濕,因而,她一直站在那只花盆前,語文老師則站在她旁邊,她突然感到語文老師在喘氣。
一種像是在爬山、上樓、跑步時的喘息聲,從站在姚桃花身後的語文老師的嘴裡散發出來,因為隔得很近,那種喘息像是一種蒸氣,姚桃花驀然回過頭來,語文老師突然拉住她的手說:"桃花,你真漂亮"
姚桃花猛然抽出了自己的手,她開始撲向門,她現在才發現,門竟然被插梢插住了,她感到害怕,語文老師用得著把門插上嗎?她拉上了插梢,因為害怕,她用力太大,插梢把她的手指弄傷了,脫了一塊皮,語文老師趁機走上前來低聲地說:"桃花你別害怕"
然而,姚桃花已經跑下了樓梯,如果那座舊式木樓上還有別的其他人,所有人都會在那天下午聽見姚桃花奔下樓梯時的聲音。這聲音強烈地呼嘯著,姚桃花彷彿在跳彈簧舞,她叮叮咚咚地穿越著,直到下完了樓梯的最後一級,她才發現,在下面在樓梯的最下面,站著的那個人竟然是她的外婆。
不錯,這是她的外婆,用一種疑惑的目光正在看著她:而她還沒等外婆說一句話,就已經跑了起來,就在那一刻,或者就在那一天,姚桃花突然覺得那無憂無慮的時刻已經永遠過去。她跑回了家,砰地一聲把門關上,突然,她想起了母親,她輕輕地拉開了房門,外婆已經回家來了,此時此刻,外婆正置身在廚房中央,繫著藍色圍裙,像一個從畫書上脫穎而出的幽靈一般,籠罩著她。
她來到了郵電所,這是她頭一次想起來給母親打電話,16年來,她從來沒有使用過自己打電話的權利。她站在南壩小鎮的小小郵電所,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中年男人正在操著一隻郵戳給一堆信件蓋章,直到他已經蓋完了最後一個郵戳,噓了一口氣,似乎才發現了站在櫃檯前面的姚桃花。
留著山羊鬍子的中年男人讓姚桃花到郵電所的第一間電話亭中去,小小的郵電所總共有三間電話亭,彷彿是用蘆葦包裹起來的,事實上是用竹子隔離起來的,因為在南壩小鎮,有的是竹子,而且,上好的竹子甚至已經隨著關貿到了另一個國家去。
姚桃花站在一間用竹子隔離起來的電話亭中開始給母親撥電話時,怎麼也沒有想到從電話中傳出來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她以為撥錯電話了,慌亂之中掛斷了電話。
她置身在一根根光滑的竹子中間,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撫摸竹子間的空隙,她的心顫慄了片刻,重新給母親撥電話。手指在幾個阿拉伯數字中彷彿尋找著弓弦,電話鈴響了起來,仍然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姚桃花沉默著,這是一個來自陌生世界的聲音,讓她感到極不舒服的聲音,她想,電話號碼也許記錯了,也許這根本就不是母親的號碼,她掛斷了電話,走出了電話房,那個留著山羊鬍子的中年男人,因為已經蓋完了所有的郵戳,所以正坐在椅子上發呆。
吳竹英自從看見姚桃花坐在一個男人的自行車後座上時,就已經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妙。她是在感覺到姚桃花對她的牴觸之後前去尋找姚桃花的。本來,她已經像以往一樣準備好了一套台詞,事實上,她只不過是重複台詞而已。
當光陰在她的肥臀上跳動時,她越來越深地感覺到:姚桃花已經長大了,而自己再也不可能像過去一樣從容不迫地去約會。姚桃花已經像她的母親早年一樣有了苗條修長的身材,當她出門時,姚桃花開始用一種警覺的目光盯著她,彷彿在追究她到哪裡去,而且最近一段日子,她有一種敏感的觸角,她感到姚桃花在搜尋她的身體,通常是她從縣城回來的時刻,姚桃花彷彿在搜尋一種證據。
終於,16歲的姚桃花當著她的面奔逃而去,她看見了姚桃花的目光,一種牴觸的目光,因而她追上了姚桃花:那個時候,姚桃花被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人所截住。吳竹英當然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不過,當她看見這個男人用自行車帶著懷抱一隻瓷花盆的姚桃花走的時候,心裡開始慌起來了,這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慌,是一種我們內心深處被蒙蔽的慌。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56歲的吳竹英內心經驗的再現,雖然她的16歲已經逝去,然而,她知道16歲,意味著勾引之手會向你伸出手來,她的慌似乎已經看見了伸向少女姚桃花的那隻手,那個男人三十歲左右,她知道,無論從哪方面講,這個男人的年齡、外型都具備了勾引的能力。
所以,她的慌滑向了那輛自行車,在那天下午,沒有人知道,她在自行車後面不慌不忙地追趕:既不能讓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的姚桃花看見,從20米到30米之外,她看見了姚桃花,她懷抱著那只白瓷花盆,瓷面的色澤冉冉上升,使16歲的姚桃花就像一株白色桃花。除此之外,她還介意周圍的人看見她,如果她追得太快,周圍的人們的目光就會把她歸結為一個問題,她是在追前面的姚桃花,她是在竭盡全力地阻止姚桃花跟著騎自行車的男人前行。
在不快不慢的速度之後,是她的影子,她已進入56歲,然而,從她30多歲守寡的那年開始,她就一刻也沒有停止過與男人的約會,所以,看上去,在這種或快或慢的速度之中,她依然保持著輕盈的姿態,既不會被旁邊的影子所絆倒,也不會被旁邊的聲音所淹沒。
所以,她終於用不快不慢的速度追趕到了自行車的目的地:鎮中學的教師宿舍區。現在,她眼睜睜地看著姚桃花抱著那只瓷花盆朝著一把古舊的樓梯上去了。她噓了一口氣,她明白了一個現實:用自行車載著姚桃花的是她的老師。
不過,她依然留了下來,既沒有上樓去偷窺老師帶著姚桃花去幹什麼,也沒有把自己藏起來,她只是感到一種不放心而已。因為姚桃花已經上去好久了,半小時已經過去了。
儘管那個男人是姚桃花的老師,不過,在吳竹英看來,他此刻的性別身份超過了他作為老師的另一種身份。因為很簡單,他一個男人,當他騎著自行車載著姚桃花前往時,吳竹英看到的他並不是一個老師的身份,而是一個男人的性別身份。
吳竹英看了看她手腕上的上海手錶,這是10年前羅文龍在一次約會中送給她的禮物,10年前,吳竹英手腕上還沒戴手錶,她只是憑著一種感覺赴約。所以,在多數情況下,她都會準確地到達赴約地點,當然,也有例外,遲到半小時,最長的是遲到一個多小時,那一次是因為客車在中途出了毛病,車胎爆裂,急是沒有用的,吳竹英只好陪同著車上所有的乘客一塊等待。這樣一來,換胎時間花費了一小時,而她也遲到了一個多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