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似乎連看一眼那個女嬰的興趣都沒了,在過後的幾天時間裡,姚似乎無法忍受那個孩子的啼哭之聲,姚離開了,他有足夠的理由離開陳瓊飛分娩過孩子的那間小屋:他總是暗示陳瓊飛說,我們的人生之旅才剛剛開始。
他拒絕抱那個襁褓,好像他從沒有抱過那個襁褓,他始終在生自己的氣:為什麼在那樣快的時間裡,陳瓊飛就懷孕了?為什麼他那樣沒有理性,那樣快地與陳瓊飛發生性關系?這個問題他無法解答,事實上,當陳瓊飛把從醫院帶回來的一張已經驗證為懷孕事實的化驗單交給他時,他嚇了一跳,臉色蒼白的說:我們為什麼會懷孕?誰讓你這麼快懷孕的?
他的無意識暴露出了他異常懦弱的本性,這是陳瓊飛始料不到的,然而在那樣的時刻,她絕不比姚更堅強,她才過了19歲,根本就沒有想到在一個夜晚,她的身體就要成為那個孩子的洞穴,然而她絕不可能去墮胎。
在她看來,墮胎遠遠比她懷上孩子的事實更無法承受:她也許已經感覺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愛,對那個在她身體中形成的胚胎的愛,對那個在她小腹部的子宮深處輕輕的起伏,間或觸動著她靈魂的一種愛。
她生下了這個孩子,為她取名為姚桃花,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姚正在想方設法地想擺脫她,她只看見了姚暴露過的異常懦弱的本性,然而她並沒有看見姚時時刻刻籌備著把她拋棄的佐證。
何況,一個男人一旦決定把一個女人拋下不管時,是沒有什麼佐證可以抓住的。尤其是陳瓊飛懷抱著那只襁褓的時候,她對未來似乎失去了幻想,也可以這樣說那個嬰兒代替了她全部的幻想。她看著嬰兒柔軟的臉,她觸摸著嬰兒柔軟的四肢,失去她,這個孩子是多麼無助,她感覺著嬰兒的啼哭和微笑,以及從身體中散發出來的乳味。
而在這樣的時刻,姚,讓她懷上孕的男人,正在省城尋找離開她的途徑。沒有停留在她生活中,與她一起生活共同撫育那個孩子的可能性,甚至姚根本就沒有想過這樣一種世俗生活,當陳瓊飛傾聽著嬰兒的啼哭之聲度過她的分娩期時,姚已經尋找到了一種擺脫她,又可以不受良心折磨的方式,姚開始籌備現金,他通過做商人的叔叔手裡借到了一筆現金,然後裝進一只包裡。
姚提著那只包來到陳瓊飛身邊時,她正在彎著腰給嬰孩換尿布,陳瓊飛抬起頭看見了姚,她感到很寬慰:這個男人就是孩子的父親。她從未感到過姚是最後一次來見她,在她命運的奏鳴曲中,她從未想到過姚會為她演奏一曲告別的歌。姚和她度過一夜就離開了,在姚離開之後,她發現了那只放在她枕頭邊的包,她打開了包。
一筆現金活生生地裸露出來,在現金中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兩句話:我走了,我到另一個國家去生活了,因為我們的人生之旅才剛剛開始。陳瓊飛感到自己陷在一個無法解釋的世界裡,一聲嬰兒的啼哭使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和孩子都被拋棄了。
沒有任何可以比較的基點,她們就是被拋棄了。在之前,無論姚是怎樣怯懦,她都會充滿力量,因為始終有一個男人站在她旁邊,無論姚對她怎樣冷落,對那個孩子如何的漠然,她都能感覺到姚的存在,在缺乏對一個男人真正了解的情況下,她只要能感覺到姚的存在,就會望著那個孩子的臉,所以,一張嬰兒的臉代替了她的全部未來。
姚把一堆現金放在她枕邊,中斷了與她的全部機緣,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感覺到姚跟她竊竊私語的全部語言的荒謬性;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那個夜晚,她感覺到的就像火焰或風暴般的激情和愛仿佛跟她沒有一丁點的關系。
難道這就是游戲嗎?她起初推開了那些現金,慢慢地,她發現自己和嬰兒都需要現金,就這樣,她剛剛升起的那種恨使她毫無節制地開始花錢,她帶著嬰孩回到了省城,她沒有去尋找姚,她知道,似乎是在經歷了無助的黑夜之後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她不可能再去尋找到姚,既然他已經走了,她帶著嬰兒在省城租到了出租房,當她站在高高的陽光往下看去時,正在她懷抱著嬰兒的時刻,那個叫姚桃花的嬰孩正在她懷裡發燒,她已經有三天三夜沒睡覺了,她沒有勇氣帶著嬰兒到醫院去,因為她害怕醫生看出她是一個未婚生育的女人從姚把她拋棄的那一時刻開始,她好像就顯得異常的敏感。
她抱著嬰兒往下看去,她突然間充滿了一種讓身體飄動起來的欲望:如果她抱著孩子縱身往下跳去,那麼所有的困境都會化為烏有。她能感覺到當身體跳下去的那種虛無,沒有疼痛和自欺之人的勇氣,沒有游戲的開始和結束的過程,一切都是飄動,像風一樣輕盈的飄動。
就在這時,那個女嬰在她懷裡停止了哭泣,突然開始尋找她的****,她把乳頭塞進孩子嘴裡,猛然間,一種吮吸的力量使她感覺到了除了身體飄動之外,生命中還有吮吸,此刻她年輕的身體仿佛有源源不斷的泉水供那個孩子吮吸著,就這樣,在最絕望的一瞬間裡,一個嬰孩吮吸住了她的乳頭,使她決定活下來。
當孩子八個月時,她已經花完了姚留下來的全部現金。不過,讓她把孩子送回南壩小鎮的並不是因為她已經失去了撫育孩子的經濟能力,而是因為一個男人。
在一條河邊,她推動著一輛嬰兒車正在漫不經心地散步,微風吹拂著她的長發,看上去她已經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光,當她意識到嬰兒的小嘴正在吮吸著她的****時,她活在了現實之中,從那個時刻開始,她就像任何女人一樣,用現實的一切細節來填滿自己的生活,比如她可以一邊哄著嬰兒,一邊洗著尿布,比如她可以到農貿市場去買回牛奶,菜疏,就像魚需要一條河流暢游一樣,她需要經歷著生活中最為熾熱的一切。有一段時間,她的心情很平靜,她買來了嬰兒車就像許多年輕母親一樣把孩子放在嬰兒車裡,推動著嬰兒車到樓下的草地旁邊散步。
那天黃昏,她松弛地推著嬰兒車,在護城河邊散步時,一個人男人走近了她。陳瓊飛怎麼也想不起來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是誰?男人提醒她道:在陳瓊飛同學的生日晚會上,他見過她,他並不驚訝她推著嬰兒車,他問她這是誰的孩子,她恍惚地笑了笑,沒有回答他說:哦,是不是你姐姐的孩子,她根本就沒有姐姐,他這樣說是因為在他看來,陳瓊飛不可能是睡在嬰兒車上孩子的母親。
他為她虛擬出了一個不存在的姐姐,把她眼前的歷史歸咎於簡潔、明快,哦,陳瓊飛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年輕,起碼在別人的眼神注視之下,她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年輕。
通常意義上的年輕是姿態、膚色、眼神,步履、牙齒、骨胳、聲音、頭發、足踝因為年輕會從上述身體的結構中表現出來,一個18歲的少女和一個78歲的女人之間很容易就能顯示出年輕和衰老。推著嬰兒車的陳瓊飛用她20歲的年齡呈現出了我講述的通俗意義上的年輕,除此之外,她還顯現出了經歷了懷孕到分娩,以致於撫育孩子過程中的一種未被破壞的年輕。
這就是為什麼陳瓊飛要把孩子送回南壩小鎮的原因。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她怎麼也回憶不起來,到底是在哪一個同學的生日晚會上見過,也許是男人的記憶出現了錯誤,也許是陳瓊飛對這個男人沒有任何記憶,她確實參加過同學的生日晚會,然而她已確實說不清楚任何男人的面孔了。
她依然從容地推動著嬰兒車沿著護城河邊散步,然而,她突然感覺到了這樣一種東西,這個偶然出現在她身邊的男人,無論他是陌生男人還是她似曾見過,他的降臨只是為了提醒她:你看上去根本就不可能是嬰兒車上孩子的母親。
所以她的夢想卻在這一刻上升了:除了嬰兒車,除吮吸她雙乳的孩子,她的生活應該再有一些變化。然而嬰兒車上的孩子把她束縛在一間房間裡,她不敢面對世界,她害怕別人追究她孩子是誰?
終於想把自己的私生活隱匿起來的願望上升了。或者說,她不得不向現實繳械投降,如果她還想有夢想的話,她必須把這輛嬰兒車和孩子藏起來她想起了母親,這是她來到人世之後最為信賴的人,過去她曾經信賴過姚,當她把身體獻給那個風暴之夜時,姚似乎比母親,比任何別的人更讓她激情澎湃。
母親給她帶來了生命,她對父親的印象已經越來越淡泊了,死去的父親只變成了一種幻像而已,只有在某種時刻,比如想念母親的時候,父親的幻像會出現,比如,當她看見一個男人拉開門栓走出來時,當她看見母親臥房中紛亂的場景時,她會想念父親,然而,那是一種尋找不到任何蹤跡的想念而已。
直到她與姚相遇以後,她才理解了母親。母親從三十歲就開始守寡了,那個拉開門栓的男人是她在母親守寡的歲月中惟一見過的男人。當她和姚發生了風暴之夜後的時刻,她突然理解了母親臥房中紛亂的床,掛在枕頭上的乳罩以及母親坐在浴盆中沐浴的場景。
是羞辱嗎?還是別的什麼?姚桃花把臉貼在那道門縫中時,羅文龍的手正放在吳竹英裸背上不錯,這就是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她在這一刻經歷了同當年母親一樣的羞辱,她奔跑出了小巷,語文老師正站在縣城的商業街上等她。
"你去哪裡了,為什麼在大街上奔跑","哦,我跑了嗎?"這是姚桃花來到人世之後最慌亂不堪的時刻,語文老師站在她面前低聲說:"姚桃花,你的臉上充滿了驚慌你去哪裡了為什麼跑"她扭過頭去,她想哭,在這樣的時刻她就是想哭,於是,她的淚水湧了出來。
語文老師突然慌了,急忙從口袋裡掏手帕,當他把手帕遞給姚桃花時,她已經是淚流滿面了。此刻,光陰依然在姚桃花的****上跳動著,姚桃花握住那根白手帕,她用那根手帕擦干了臉上的淚水。那天下午,她跟在語文老師身後,也是跟在一個男人身後,她好像已經忘了那種在門縫中看見的羞辱,因為她跟語文老師在一起感到很踏實。這個男人在她的成長中也許使她開始幻想過父親,不過,父親是缺席的,永遠不在場的,那天黃昏,他們買好了語文教材,然後搭上了回南壩小鎮的夜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