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學會了窺視,而且必須在生活日復一日之中學會對峙。如果說窺視的意義在於從一個孔道、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開闢一個屬於自己的私人範疇的領域,探測與自己緊密相連的另一種畏懼和顫鳴的話,對峙則充滿著身心與另一個人身心的較量。就這樣,姚雪梅開始與自己搏鬥的男人對峙了。
從戀愛開始,她就開始搏鬥了,因為劉亞波的移情和背叛她至今仍把那根鉑金項鏈作為男人背叛自己的證據。然而,每當姚雪梅啟開那只暗盒時,除了帶來無限的恥辱的回憶之外,她幾乎尋找不到任何快樂,因為,任何背叛的物證都不過是物證而已,它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儘管如此,姚雪梅依然保存著這只暗盒。我們生命中有可能會收藏一隻或數只暗盒,尤其對女人而言,任何一隻盒子,比如粉盒、指甲盒、鏡盒、口紅盒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會變成一隻依附在身體旁邊的一隻暗盒,猶如女人對箱子感興趣一樣,女人不知不覺地已經收藏過許多只暗盒。
現在,姚雪梅又想起了這只暗盒,她把劉亞波留在了那座小縣城,她明知劉亞波與女模特的關係,然而,她還是把劉亞波留了下來,因為她感受到了她在場的窄小性,就像如果在一座不透風的房子裡,那房子又小又不透風,因而太窄太窄,通過這房子她怎麼也感受不到與劉亞波對峙的力量。所以,她撤離了現場,在她的意識之中只有保留劉亞波和那個女人的現場,她才能尋找到更加開闊的對峙之地,她撤離她時,恰巧遇上了吳濤,這個男人就像夢境一樣早已在她的生命中紛揚上升落在地上,早已不存在的一個男人在路口裁住了她,拉開車門讓她上車。
她感到一種對峙:這個已經沉入到低級和媚俗狀態之中去的男人,為何又浮出了水面,這顯然是一個問題,她此刻太想解開這個問題的答案了,所以她上了車。這是另一種對峙,與這個男人相逢在她想搭便車的路口,這是一種緣份嗎?一種突如其來的酸澀的滋味使她清了清嗓子,她不知道為何那樣就上了他的車,首先,她在問自己:這個男人他還在過著那種低級、媚俗的生活嗎?她透不過氣來,吳濤把她送到了她公司的大樓下面,然後就和她說了聲再見,態度顯得不冷漠也不熱情。她久久地注視著吳濤的黑色轎車在馬路上遠去的鏡頭,這使她感受到了另一種對峙:在與吳濤告別之後,吳濤又出現了,而且用她無法想像的鏡頭出現在她最低潮的路邊,那一個時刻,她只想遠離劉亞波激盪在她生命中的那種潮汐,她想在另一個世界與劉亞波對峙,在這一點上,她跟大多數女人的態度不一樣,對多數女人來說,如果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男人與別的女人在一起,簡直難以忍受,如果換了別的女人,一定會想方設法站出來阻礙這個男人與別的女人在一起,然而,她卻不一樣,她撤離了,她想到另一個地方去,對峙這一切。
吳濤的目光和沉默的狀態給她留下了短暫相逢的另一種印象,轉眼之間,吳濤就消失了。她收回縹緲的目光,這目光落在姚蘋果的身上,她已經站在辦公室窗口看見了匆匆外出的姚蘋果:經歷了如此多的事情,姚蘋果依然是那樣漂亮,在她看來,起碼這漂亮對男人充滿了吸引力。傍晚她驅車去找姚蘋果,她想把見到吳濤的事告訴給姚蘋果。她心存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不知道是晦澀還是痛楚,她想告訴姚蘋果:吳濤又出現了,要讓姚蕙果提防著這個男人。
她的車還未開進姚蘋果的住宅樓院子,遠遠地她就已經看見了吳濤的車子,她對這車身記得很清楚:長長的車身,彷彿軌道,男人固有的軌道又回來了,從昔日暮途回到現在,這個男人一會兒像黑色的大鳥,一隻受了傷的黑色的大鳥趴在地上,而在這個時空裡,這個男人曾經像一隻大黑鳥,帶領著陷入沼澤中的姚雪梅飛了出去,他攙扶著她,而且攙扶著姚蘋果飛翔著;在與此相反的另一種鏡頭裡,吳濤坐在一群在姚雪梅看來是媚俗的人群中,把無力的手掌伸入髒兮兮的麻將桌上,彷彿像一隻已經失去了方向的烏鴉而此刻,吳濤已經鑽出了車箱,朝著姚蘋果所在的單元樓梯走了上去。
毫無疑問,從吳濤的外形看上去,他已經擺脫了一個媚俗女人的世界。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什麼事情都會發生,對此,姚雪梅能夠感受到時間的力量,時間是偉大的魔術師,通過時間人可以從山坡下走到山頂上去,也可能從山頂落到山坡下;通過時間最燦爛的花也會變成屍體,從而也會獲得再從蓓蕾等待開放的時辰。時間啊時間,此刻正在賦予姚雪梅一種清澈的力量,她不想上樓去了,她回轉身子上了車,她對自己說,讓時間去改變溶入我們世界的一切人或事吧!接下來的好幾天,她都能在周圍,在無孔不入的存在之中感受到同父異母的姚蘋果的一種變化:姚蘋果的臉上、胸脯全都在燃燒著火花,那種一度熄滅的火焰,再次燃燒著,依然能夠誘惑男人的是姚蘋果的身體,這就是時間的力量,這無比不在的力量使姚蘋果在火焰上升中跳著舞蹈。
對峙仍然進行著,她悄然在驅車出發,首先把自己偽裝起來,她從衣櫃中尋找到了多年前的一套衣服,那是一套牛仔服,她還來不及穿就懷孕了,懷孕使她腹部挺立:當她再次想穿它時,她已經擁了了自己的服裝公司,從那一刻開始,她每天穿在身上的都是名牌服裝,因為她不得不這樣穿衣服;因為她的身體要支撐起一家服裝分司的存在,她不得不拋棄那些與名牌沒有多少關係的服裝。在之前,很多的服裝都已經送給了那個從鄉下來到城裡的女模特。
那些衣服奇跡般地改變了一個鄉下女人的外形。而此刻,她所探測的正是這一切:為什麼劉亞波會為那個鄉下女人不顧一切地留下來?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劉亞波還沒有回來,這正是她穿上牛仔服驅車來到小縣城的原因。看上去,她穿上牛仔服以後就變了一個形象,她想偽裝一切去對峙那座小縣城,對於她來說,那座小縣城已經是劉亞波和那個鄉下女人發生故事的地方,所有奧秘都在那個地方像熱氣一樣上升著。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難道那個女人還在生病嗎?事實相反,當她巧妙地驅著一輛公司的車來到縣城的馬路時,她在車中看見了這樣的情景:劉亞波正攀著一架梯子,一架高高的梯子,而下面站著那個女模特,她依然穿著姚雪梅送給她的衣服,那是一件乳白色的短裙,她的膝頭露出來,她就站在梯子下面,好像在扶住梯子,她的整個身體都彷彿在梯子上,害怕梯子傾斜。
姚雪梅弄不清楚他們在幹什麼,她住進了一家小旅館,通過種種探測,她終於弄清楚了:劉亞波在幫助那個鄉下女人在臨街的鋪子裡租下了一間房子,那個女人想開一家時裝小屋。現在,她明白了,劉亞波攀著梯子是為了這個女人。兩天以後,鋪子就換了一個新模樣。上面掛一塊草綠色的牌子,繪滿了女性頭像,那些朦朧的頭像好像在爭相吐艷。她回到了家,因為她看見劉亞波已經驅車離開了小縣城,那個女人把劉亞波送走以後,正坐在時裝小屋裡找開一隻盒子,好像那是一隻粉盒,女人正往臉上塗著粉。
姚雪梅在傍晚驅車回到了花園別墅,遠遠地她就看見了小房子裡的燈光,她的身心在強烈地對峙著這燈光:劉亞波終於回來了,這意味著什麼呢?她打開了鎖進屋,她佯裝不知道劉亞波和那個女人後來的一切,她走上前來問劉亞波那個鄉下女人的事情。劉亞波疲憊地笑了笑說:"她已經痊癒了,她不想回老家,也不想再做女模特,所以,她在那座小縣城開了一家時裝店過日子。"
公務員的前妻沿著花園小徑走來時,也正是白露攙扶著公務員散步的時候。公務員已經昏迷了好長時間,他睜開雙眼不容易。經過了漫長的昏迷之後,醫生讓白露攙扶著公務員到樓下去散步。公務員身體越來越病入膏肓,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醫生私下告訴白露說:"應該為公務員準備後事了,他們只能盡力地延續著公務員的生命,讓公務員多活些日子
公務員前妻一身素裝站在花園的小徑上,她是遵循護士的索引到花園來的,她到病室時撲了空,遠遠地站在一棵蘋果樹下,這是冬日的下午,蘋果樹的樹葉早已落光,連一片葉子也未留下。
公務員員穿著一件大衣,隨著秋天最後的一片樹葉落下時,天氣越來越冷,白露回了公務員的一趟家幫他取衣服,在衣櫃裡她發現了金髮的女人因為逃逸而來不及帶走的箱子、衣服。她久久地注視著那些陌生的、屬於女人生活範疇的物件感慨萬千:不久以前,她曾拎著那只箱子,從一座旅館來到公務員的住宅之地,那時候,她甚至產生了想與公務員結婚的念頭。如果沒有金髮女人和一系列的雜蕪,他們也許已經結婚。很久以前,公務員的住處是她暫時的落腳之地,她把一個女人漂泊的許多問題放在這個房間裡,然而,與金髮女人不一樣的是,她帶走了箱子和衣服。
她覺得金髮女人有些殘酷,為什麼她會那樣快就可以斬斷與公務員的關係呢?因為她學會了殘酷,或者說天生就殘酷,所以,一見到白露,她就尋找到了替身。在這裡,我們似乎又回到了替身的問題上。
她在房間搜尋公務員的外衣時,她是金髮女人的替身,因為她正在承擔金髮女人遺留下來的問題:盡快地在衣櫃中搜尋找到一件大衣,它必須保暖,必須合身,必須溫柔,必須散發出人情味。這是她的風格,她時刻在尋找這種風格,終於她觸摸到了一件大衣,她嗅到了煙味,公務員曾穿著這件大衣在一個冬日的週末驅車帶她去尋找旅館,那時候,公務員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體,那充滿冬日寒冷而激盪著情慾之火的身體有一天會癌變。
現在,讓我們又重新回到醫院的花園小徑上來,幾個人已經開始對峙著:公務員、公務員的前妻,白露。然而,在三個人的對峙中,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哀。他們其中一個人的身體已經癌變,這必然帶來一種陰鬱的即生命已經在劫難逃的悲哀。公務員的前妻已經開始慢慢地走上前來,她終於走到了公務員的身邊,攙起了公務員的另一支手臂。到了這樣的時候,本來,白露已經尋找到了替身,她期待已久的替身已經降臨了,然而,她卻忘記了逃逸。
在機會來臨時,她卻想不起來利用機會迅速地逃逸,這就是白露。她好像感到了一種更大的悲哀:公務員的身體確實已經離死亡很近了,她從攙扶中就已經漸漸地感覺到了公務員的身體在變輕或變重,忽兒變輕,忽兒變重,這是任何人在面臨著死亡前的一種症狀。
她的悲哀似乎是她忘記逃逸的最大的原因。兩個人好不容易,終於把公務員攙扶到電梯上,電梯在上升時,她和公務員的前妻目光對峙了幾秒鐘就分開了,因為已經到了電梯門口,她們在共同攙著公務員朝著病室走去。
公務員前妻下了電梯,把寄存在樓下的一大堆營養補品拎上來了,公務員前妻坐在床前,白露想起了逃逸,因為這是一個機會,就讓他們單獨在一起呆會兒吧,這正是一個時機,白露站起來,拎起了自己的包,她走出了病室。
當她穿過走廊時,護士叫住了她,問她到哪兒去,她吱吱唔唔地點點頭,護士提醒她說公務員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時期,每時每刻都充滿了危險,讓她不要輕易地外出。她點了點頭,她的心已經開始迷亂,就在護士的聲音之中她好像已經又忘記了逃逸。她在走廊上來回地走著拎著那只黑色的包,就像一個失去了方向的人,不知所措地又回到了病房門口,此刻,也正是公務員前妻拉開門走出來的時候,公務員前妻依然把她當作了她上次自我介紹時的一種特殊的身份:公務員的鄰居。所以,她對白露點了點頭,感謝她在這段日子裡照顧公務員,她一邊說一邊拿出一隻信封遞給白露,並解釋說這是她守候公務員這麼長時間的酬金。
酬金掉在了她們的腳下,在她們的鞋子之間,公務員的前妻彎下腰去撿起了酬金,想再一次遞給白露時,白露已經離開了。公務員前妻追上前來,抓住她的手說:"我們怎麼會沒有想起單位呢?我們可以到公務員的單位去呀,單位會派人來守候他的"白露嚅動了一下嘴唇,沒說什麼。公務員離開之後,她守候著,她想,公務員前妻提醒得不錯,當初為什麼沒有想到公務員的單位呢,可現在用不著了,就像女護士在走廊上再一次提醒她一樣:公務員的時間,殲留在世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平靜地放下黑色的皮包,平靜地面對著這一切:公務員的前妻已經離開了,在公務員前妻那裡,她是一位鄰居,也是一位義務守候者,因而公務員前妻提前或中途為她準備了一筆信封裡的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