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旅行結束了,這是她和劉亞波的第一次旅行,第一次婚姻他們沒有留下旅行的記憶,那時候,在她和劉亞波談戀愛之前或者結婚之後,她都在忙著怎樣控制劉亞波的生活,作為女人,她希望身體中能長出望遠鏡來,希望每個張開的毛孔都可能是一架小小的望遠鏡,因為透過望遠鏡她可以窺視到劉亞波的影子,從一根鉑金項鏈開始,她第一次察覺到劉亞波在背叛自己。然而,直到如今,她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女人把鉑金項鏈留在了劉亞波的枕頭下面。
旅行中,她緊緊地似乎一刻也不松懈地緊挽著劉亞波的手臂在散步,她想證實劉亞波已經是她的男人了。她想面對明媚的陽光,為此證實她的心花怒放是真實的,並不是夢幻,她從未像這一刻緊挽住劉亞波的手在幽靜、美妙的小徑上散步;她想面對旅館中的冉冉升起的黑夜,每當黑夜上升時,她會穿上夜禮裙,黑色使她顯得高貴或神秘,她和劉亞波在舞池中旋轉,過去她從未看見過劉亞波會跳舞,而她自己也很少出現在舞池,而今天,她竟然又把大學時代學會的一切舞姿表現出來了,令她驚訝不已的是劉亞波居然是一個最好的舞伴。他可以帶著她跳任何一種國際舞,由此,她問自己,劉亞波是在什麼時候學會跳舞的。她想證實的另一件事跟身體有關系,每當從舞池回到客房以後,那是她肉體最為興奮的時刻,因為這個男人終於完整地回到了她身邊,終於完整地和她躺在了客房中。享受著撫愛和性欲的激蕩之後,她會幸福、愜意而平靜地入睡。
她證實了一種經歷了肉體疼痛和治愈傷口的過程之中所獲得的真理:男人是虛弱的,他們經受不住各種各樣的誘惑,劉亞波就是例子,她清醒時告誡自己,劉亞波之所以回到自己的身邊,是因為她的存在對於他來說已經是一種誘惑。劉亞波需要空間,她就把劉亞波安置在了別墅裡,在花園裡是劉亞波的雕塑;劉亞波需要模特,她就幫助劉亞波請來了女模特她好像慢慢地明白了劉亞波之所以在夜裡摟著她睡覺,並不是因為他對她已經產生了愛,而是她無法抗拒誘惑,因為她總是可以滿足劉亞波的一切欲望。
劉亞波這一生除了面對泥巴之外,他似乎什麼都沒有,除了面對雕塑之外,他沒有任何物質,因為他的所有物質都獻給了雕塑。躺在旅館中的一個半夜,他們在從舞池回來的路上又進了酒巴,他們環繞著燭光喝著一杯紅酒,劉亞波坦言道:如果沒有姚雪梅對他的援助,他也許就再也無法進行人體雕塑了,因為他的襄中已經空空,他把所有金錢都用來進行雕塑的創造,然而,直到現在,他仍然襄中羞澀。姚雪梅靠近燭光,她的眼睛灼熱地說:"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屬於你了。"不過,從那一刻,她明白了,劉亞波需要她,就像劉亞波的工作室無法離開雕塑一樣。
讓我們回到旅途結束之後的第三天,那個陰雨綿綿的時刻,女模特騎著自行車進入了這座花園別墅小區,那是一個早晨,姚雪梅站在露台上晾乳罩時,遠遠地就看見了那個女模特,隔得很遠的她就看見一個女人蹬著一輛自行車,進了花園別墅之後,她還是頭一次看見有人騎自行車,因為在別墅區正是看不見自行車的,看見的只有多各種各樣的轎車並排在一起,仿佛各種繽紛的絲綢鋪鋪開了,展覽著那些光滑的身體。正因為如此,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人躍入了她的眼簾:她想起來了,今天是女模特上班的第一天,不久之前,是她親手挑選了女模特,這個體態看上去並不亭亭玉立的女人,是她為劉亞波物色的女模特,她看上去並不漂亮,這是她之所以挑選她的原因。她不想把一個漂亮的女模特帶進家裡來,那樣她會充滿了危機。
我們生活中潛藏著無法言喻的危機,從姚雪梅多年以前在劉亞波的枕下發現另一個女人留下的一根鉑金項鏈開始,她就已經深感到了危機已經使她窒息,危機已經布滿了她的毛細血管。
直到如今,那根鉑金項鏈的主人是誰依然是一個謎,她無法想象出那個女人的形象,也無法想象出那個女人的肉體,因為肉體與肉體是迥異的,就像一些女人會利用肉體來背叛肉體,另一些女人則會利用肉體來戰勝男人一樣。一根鉑金項鏈使姚雪梅了解到:男人是不安心的,即使他們已經有了女人,他們依然不安心,因為各種各樣的女人繽紛如雲地在他們眼前飄動著,所以,從那一刻開始,她就提防著任何女人,也可以這樣說,任何女人都可以給她帶來生活的危機:比如繼母,她有一個難解的迷惑,當年繼母出走有沒有與劉亞波有關系,誰也無法幫助她解出這個謎底;還有姚蘋果,這個頗有姿色的女人總是與她有關系,凡是她的男人,為什麼都會被姚蘋果盯住呢?此刻,她從露台上跑下樓去,因為那個騎自行車的女模特已經在花園外的門口按響了門鈴。她開了門,用目光盯了女模特一眼,她感覺到很高興,因為她頭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女人的卑微的目光。過後她才知道女人是從一座偏僻鄉村跑到大城市來的,因為找不到職業做起了職業人體模特。
她看見這個從鄉下一個小小的角落中,跑進了城市的年輕女子開始站在劉波的工作室脫衣服的整個過程。她好像頭一次做女模特,她背對他和劉亞波的目光,她脫衣的速度很慢,她遲疑著,最終還是脫光了衣服。她身體很潔淨,沒有任何痕跡,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們,目光依然卑微地垂直下去。就在這一刻,姚雪梅看見了她堆在地上的那些廉價的衣服,她知道,那是一個卑微的女人從鄉下一個角落跑進城裡來的最好的佐證。為此,她產生了一種憐憫:她即刻就回到了臥室,打開衣櫃,她搜尋找到了一堆自己已經不會穿的衣服,它們看上去很新,然而,對於她這樣的女人來說,那些衣服已經很舊,她把衣服裝進一只包裡,放在了工作室的角落,她囑咐劉亞波說,讓女模特工作結束時把包裡的舊衣服帶走。
第二天,她本以為女模特會穿著她施捨給她的那些舊衣服而來,然而,讓她意外的是女模特依然穿著昨天穿的那些廉價的衣服,騎著自行車來到了工作室,過後,她在上班以後給家裡打來了電話,她讓劉亞波將女模特叫到電話機旁,她對女模特說:"我希望明天你能穿上我送你的那些衣服來工作室,難道你沒有發現,那些衣服會讓你變得漂亮起來嗎?"女模特在這一邊不斷地點著頭,即使在電話裡,她依然感覺到這個鄉下女人的卑微不堪。然而令她欣慰的是第三天早晨,當她開車准備到公司上班時,女模特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來了,遠遠地她就感覺到自己曾經穿過的衣服已經穿在了女模特的身上。
她坐在轎車裡放慢了速度,為了看清楚女模特的形象:她驚異地發現這個從鄉下角落跑到城裡來的、目光卑微不堪的女人脫下了那些穿在身上的廉價衣服後,仿佛已經像蛇一樣蛻了一層皮。仿佛再也看不到過去那個女人了,這個女人穿著她的衣服時,仿佛一下子變成了仙女就在那一剎那,她突然感受到始料不及的一種危機已經悄然地開始發芽了。
她有些後悔:為什麼把自己穿過的衣服送給了這個鄉下來的女人,為什麼讓這個女人突然變成了仙女。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仙女來到了她和劉亞波的中間,慢慢地她發現了另一種變化:來自女模特眼神中的那種卑微的目光慢慢地消失了,隨之上升的是一種自信,姚雪梅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如此之快地改變了這個鄉下的女人的形象和眼神,難道僅僅是她穿過的那堆衣服嗎?
從旅途回城的路上,白露就已經想好了離開公務員的理由:即公務員已經帶著女兒和前妻度假,這個現實已經足夠讓她離開公務員了。回到城區時,外科醫生再次向她求婚,並認真地說:"我們的生活都或多或少地經歷了變異,此刻,我們為什麼要分開呢?我們結婚吧!"
她沒有很快就答應外科醫生的求婚,因為時機未到,她還是想回到公務員的房間裡,等待公務員回來的那一天,然後說清楚分手的理由,因為她又一次想起了公務員把她從一座被困的旅館中接出來的那一天,那是她人生中最漆黑的時期:她離開了海邊私奔的情人,獨自回到了這座城市,然後,她卻無法尋找到自己的根須,她四處漂泊,從她私奔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失去了立足的根,她雖然握著家裡的鑰匙,卻不敢回去,因為她不敢面對鄰居們的目光,然而,她更加懼怕的是與兩個女兒相遇的時刻。
這時隨便任何一家旅館都會成為她投宿的藏身之地,她無法藏身在別的城市,別的世界,因為這是她私奔出發的地方:我們的任何一次謬誤總是會回到起點,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白露跟著劉亞波的私奔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謬誤,因為私奔後的不久,她就感受到了被冷落被拋棄的現狀,這種痛苦碰撞著她,她回顧了一下激情被灰燼所覆蓋的生活,剩下的就是謬誤而已。因此,回到出發的地方,卻不敢用包裡的鑰匙打開家門,卻不敢回到女兒們中間去,任何一座旅館就是她暫時的藏身之地。
這時候,碰到昔日的情人公務員,使她脫離了旅館,她看上去不再漂泊了,她的身體安置在公務員家裡,因為公務員已經離婚了,他的自由可以使她把根扎在公務員的身邊。然而,生活總是像萬花筒般轉來轉去,變幻莫測,盡管如此,她還是要回到公務員身邊去。
半個多月以後,公務員回家來了,借著黃昏之光的白露從臥室走了出來,她已經開始面對臥室,面對自己小小的衣櫃,只須公務員回家,只須說清楚那個理由,她就可以離開了。半個多月來,她一直在等待,聽見公務員開門進來的那一刻,她的身體震顫了一下:相互離開的這段不長不短的日子裡,公務員帶著前妻和女兒在旅行,而她則與外科醫生結伴進行了一次短暫的旅行,如果在那座旅館沒有碰到劉亞波,她也許還會將旅行繼續進行下去,然而,旅途被她掐斷了。在這不長不短的日子裡,她和公務員都力圖在變化,她不知道公務員回來給她帶來了什麼。
她自己已經給公務員准備好了台詞:為了讓公務員回到前妻和女兒身邊去,她還是選擇了離開,我們還是盡快地分手吧!她訓練了這段台詞已經很久,仿佛惟有這段台詞才有可能讓她的身體找到遁詞,可以從容的從隧道脫穎而出。然而,令她感到困惑的事發生了,公務員一進門就直奔臥室,在臥室門口的公務員緊緊地擁住了她說:"最為糟糕的旅行終於結束了。"公務員進了浴房,她站在浴室門口,她滿以為看見公務員的時候,已經看見了公務員和前妻合好的一種信號;她滿面以為公務員回家來就會冷落她,而她可以趁熱打鐵,承述分手的理由。她再一次感到困住了,被公務員所激情相擁的手臂還微微微地痛著。她隔著浴室的門,想象著公務員裸體沐浴的場景:在她看來,公務員的裸體是粗俗的。從她認識公務員的那一刻,公務員的裸體就讓她產生了粗俗的感覺,也許只有公務員會帶著她穿過火車鐵軌進入那片野草灘,在草棵的掩飾下做愛,然而,在那個世界裡,她是可以被公務員所奴役起來的。她可以忍受公務員那粗俗的叫聲,她弄不清楚這是為什麼?
公務員的腹部已經微微地發胖,像孕婦的腹部一樣隆起來,這是另一種粗俗的跡像,她站在浴室的門口時總是在想象著公務員一次又一次讓她看見裸身的時候,通常在她看見公務員的任何一次裸身時都是在他們即將睡下的時刻,或者是在他們發生性事的時刻。為什麼在這樣一個時刻,浴室外的白露會想起公務員翻身的時刻,而她在他的下面,她為什麼可以忍受這個公務員如此繁蕪的粗俗呢?她耐心地等待公務員從浴室出來,那一刻,因為只有這個時刻才可以驗證她會不會產生厭惡之情。
人產生的厭惡之情是通過積累而來的。我們都在日積月累地把我們的身體推向高峰,因為惟有置身於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地點和高峰之上,我們才能往下看去,在往下看去的時刻,產生了厭惡。而當我們往下看去的時候,我們則產生了希望和夢幻。這就是人在兩種境界中所享受的不同的心情。我們每天都在繁殖著心情,在最痛苦不堪的時刻,我們的身體就像焚化了的屍身渴望著解脫;而當我們心花怒放時,我們的身體則像飄動的白雲一樣輕盈地在變得開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