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承認這種隔核是從靈魂中產生的。所以,姚蘋果的挺立的腹部很快就被她淡忘了,或者被她推到了一個與她毫無關系的世界,而且吳濤的態度很現實,吳濤希望姚蘋果到醫院去把孩子做掉,這種現實顯得很冷漠很殘酷,然而,同時也讓姚雪梅看到了吳濤的執著:吳濤不可能再回到姚蘋果身邊去了,即使姚蘋果已經懷孕了,也無力將吳濤召喚回去。有許多瞬間,作為女人,她被這種不可摧毀的現實包圍著,她隱隱產生的快感仿佛給身體增加了無數道蛇一樣的扭動,以及蛇身所扭動前行的所遇見的風景:另一只蛇身正在越過重重障礙前來與她的身體互相纏繞。為此,她深信:她已經留住了吳濤,她兩次救了他,他有權利留下來。
此刻,她的目光正在探究著姚蘋果蜷曲在被子中的身體,在雪白的被子裡裡已經看不到姚蘋果那曾經隆起的腹部,為一個男人的一滴或幾滴精子承載過痛苦或快樂的腹部,它如今陷落下去了嗎?她似乎不相信,為此,她走上前伸出手去,幫助姚蘋果蓋了一下被子,似乎看上去是一種關懷體貼,其實是另一種窺視,此刻,姚雪梅那種身體中的窺視欲似乎又在這一刻上升了,在為姚蘋果蓋被子時,她的意圖很明確:她想用手觸到姚蘋果的腹部,只須輕輕一觸,她就能感覺到那腹部是不是依然挺立著,還是已經變為了平坦的山巒。
她很高興,姚蘋果腹部變平坦了,這意味著姚蘋果已經做掉了那個孩子。她很高興,從此刻開始,姚蘋果已經與吳濤毫無關系了。她到了一趟花店,給姚蘋果買來了一束香氣溢人的粉色百合,她輕輕地把花放在桌上,她硬獻給姚蘋果的這束百合花裡包含著她的兩種祝福:一是姚蘋果已經做掉了那個孩子,姚蘋果的腹部已經平坦了,它已經自由了;二是祝福姚蘋果很快康復,之前,她已經問過醫生,姚蘋果的外傷很快會康復,不會留下後遺症。對此,她似乎已經獲得了兩種安寧。她驅著車回家,時間還早,她站在門口剛想按響門鈴時,便聽到從旁邊鄰居家傳來了一片人語聲。她看了一眼,鄰居家的門敞開著,為此,她來到門口,她知道吳濤一定在裡面。
果然,吳濤坐在麻將桌前的中央,嘴裡叨著一根香煙,目光明亮地在搜尋著什麼。當姚雪梅剛想發出聲音時,突然聽到一片喧嘩之聲,她的目光在幽暗中垂下恰好與一種客廳中的畫面相碰撞:在下面,在麻將桌下面,一個女人穿著尖高跟鞋的鞋子已經落下地,女人尖尖的腳尖正在朝著吳濤的腳蹬去,那是一雙珵亮的皮鞋,是姚雪梅幾天前剛剛買給吳濤的皮鞋。女人的腳尖兒似乎正在勾引他,然而,更惡劣的場面發生了,女人纖細的手指塗著鮮紅的指甲正順著吳濤的大腿摸去
令姚雪梅感到惡心的是吳濤為什麼不反抗,他不但不反抗還從容不迫地坐在桌前,享受著麻將桌上給他帶來的世界上最為低級的娛樂。就在那天晚上,姚雪梅與吳濤分居了,她早早地就在另一間房間裡鋪好了床單,原因是她無法與一個在低級娛樂圈中生活的男人同床共枕。
白露想與公務員結婚,用這種方式來緩解心靈生活中的恥辱,以此說明她是認真的,她是世俗化的,她是沿借人類的傳統經驗來生活的。她側過身面對著公務員,已經很長時間了,她就這樣躺在公務員的身邊,以此來消磨她的羞辱生活,每當從公司下班後她總是會匆匆地消失,她認為消失得越快她的私人生活被別人窺視的可能性就會越來越小。然而,她下了電梯以後,總會感覺到有一雙明亮的透窺的雙眼透過辦公樓的玻璃窗緊緊盯著她不放,那是姚雪梅的眼睛,她從與劉亞波幽居以後,就感覺到了有這樣一雙眼睛緊盯住她不放。
她並不知道,除了姚雪梅那雙眼睛緊盯著她不放之外,還有別的眼睛在盯著她不放,我們的肉身不可以有獲得真正的自由,如果我們的肉身和靈魂沒有真正地結合在一起,那麼,我們永遠處於被別人盯梢的時刻,因為肉身和靈魂一旦結合在一起,我們就會從霧中穿越出去。而此刻,白露卻感覺渾身是霧,除了視覺上的霧之外,心髒、肺葉和胸部以及陰部都湧滿了不能消解的霧。
為此,她側過身去,這是午夜,她想與公務員躺在床上談一談,因為在任何時刻,她都感覺到沒有在床上這樣親切,一旦人站在地上時,她總感覺到與公務員有無限的距離,她無法開口與公務員談論婚姻問題,也許公務員從來不與她設及這問題。她的內心充滿了障礙,所以她的語言也就充滿了障礙。
只有床才能使她和他靠近,這是欲望在召喚他們,是兩個人害怕孤獨的天性在召喚他們到達床邊,然而再到達欲望的大峽谷。然而,僅有欲望是不夠的,因為在一個僅僅依賴於個體維系的世界裡,欲望是有限的。所以,欲望一旦像火焰一樣熄滅時,白露就感覺到了孤寂,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公務員又睡著了,她因此失去了與公務員談論婚姻問題的最佳時刻。
有一天下班時,她路過了一家露天酒巴,她總是抄小巷走,她熟悉了許多原來從未走過的小巷,目的是為了不讓別人,這個別人就是姚雪梅看見自己消失的地方。所以,從辦公樓下來以後,她會加快腳步,拐進旁邊的任何一條小巷之中去,這使她感覺欣慰,仿佛小巷是她身體中生長出來的一條血管,使她可以任意地按照自己的計劃消失。而且走了很遠以後,她會習慣性地回過頭去,看一看身後有沒有什麼人的目光在盯著她。
然而,她看到的都是霧,從別人身上飄來的霧,從牆上青苔裡飄來的霧,從別人的手提包和肩膀中飄來的霧。她松懈了神經之後走出小巷,就在那個下午下班以後大約十點鍾左右,因為迷惑般的姿態使她感覺到有些累了,她很想坐下來休息休息,因為今天她根本用不著趕回家去,早上出門時公務員告訴她說今天他要出差,大約要兩三天才回來,而今天恰好是星期五,明天就是星期六,每每想到這樣的休息日,她就想在公務員出差的日子滿足一下個人的欲望,比如,坐在這樣的一個露天酒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被劉亞波培養出來的一種生活方式。
在與劉亞波私奔後的日子裡,劉亞波不在的時刻,她總是會坐在海邊沙灘上一座露天酒巴的椅子上,眺望著大海,如果日子永遠地那樣消磨下去,她就不會有如此多的煩惱,身體上也不會湧現出如此眾多的霧幔,像滿天飄舞的窗簾一樣,擋住視線;如果生活永遠那樣的繼續下去的話,她的生活中就不會再次出現公務員,那麼,就不會出現下面的場景:當白露靠近路邊花園的一座露天酒巴時,她只想像從前一樣喝一杯咖啡,或者喝一杯黑啤酒,咖啡和黑啤酒都是深色,一種蕩在她體內的、比血液更濃烈的顏色,因此,看見這顏色,品嘗這種顏色的味道可以讓她的身心得到舒緩。
七點半鍾,她把身體倚在酒巴角落的一把竹椅上,一個人的日子也是美妙的,它可以讓生活靜止下來,也可以讓生活回到過去和未來。當她要了一杯黑啤酒時,身心到達了一種泡沫似的境界:在離她十五米的距離之外,一個男人正面對著一個染著金黃色頭發的女人坐下來。這個男人就是公務員,她吮吸著那杯黑啤酒的泡沫,不知道為什麼,酒杯裡的黑色泡沫很多,然而,她還是慢慢地吮吸著,不露聲色地吮吸著。她的吮吸聲仿佛露天酒巴裡吹奏的薩克斯彌漫出憂傷,她不知道為什麼顯得如此平靜,在一場騙局之中,她看見公務員正眉飛色舞地看著對面那位年輕的女人,確實,那個女人很年輕,約二十五歲左右,就像女兒姚蘋果一樣的年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姚蘋果顯得更年輕,因為她不久之前看見姚蘋果時,姚蘋果穿著一件深黑色的外套,簡言之,從視角效果看出去,穿上深黑色的外套的姚蘋果比不穿深黑色的外套的姚蘋果顯得更成熟,也更沉重一些。
相反,坐在公務員對面的女人卻年輕得多,因為她穿著果綠色的衣裙,頭發又染成了金黃色,突然間,白露明白了,為什麼公務員總是要讓她把頭發染成金褐色,為什麼她後來把頭發變成黑色之後,公務員會如此地沮喪。她明白了,公務員就是喜歡把頭發染成金黃色的女人,所以,在這場騙局之中,在對面坐著的就是一個金黃色的女人。
那個女人仿佛全身都被染過,被一種時代發明的染料劇烈地染過,包括這個女人褐色的眼睫毛和膚色,唇色,也許這個女人的氣味也被染過。所以,公務員才會變得如此地眉飛色舞,這讓白露想到了從前,所以過去的時刻現在似乎都變成了從前:當白露剛剛認識公務員的時候,公務員也像今天這樣眉飛色舞地盯著白露在幼兒園教孩子們跳舞。
從前已經變成了回憶。此刻,白露已經要了第三杯黑啤酒,她要靜觀這一切,而不是去干擾這一切,因為這一切都是她意外之中的,也是她意料之中的,因為公務員不是別人,他一直都希望白露變成一個染著金褐色頭發的女人,與他共同生活在一個空間。
當她喝過了第三杯黑啤酒以後,公務員和那個金黃色頭發的女人站了起來,白露喝完了第三杯黑啤酒的最後一口,這一口仿佛觸到了她身體中最濃郁的底色,她已經微薰,在大海邊的時候,當劉亞波不在的日子裡,她也總是這樣,坐在海邊的露天黑啤酒屋,直到把自己喝得微薰,才離開酒巴,那時候,微薰的感覺舒服極了,她可以走到河灘上去,她可以倒在沙灘上好好睡上一覺。
然而,現在沒有海邊的沙灘,她想越過這座酒巴,她想跟上前面一男一女,男人是她的情人,女人是她的情敵,然而,公務員已經把那個有著金黃色頭發的女人帶到了轎車前,幾秒鍾後,轎車就消失了。她微薰著,只感覺到滿身體的霧在四處蕩漾著,她走遍了一座城市,卻無法去尋找那個公務員和那個女人,天近拂晚時,她回到了公務員的家,她知道她再一次遇到了一個騙局,在這個周末,公務員正與那個染著金黃色頭發的女人幽居在一起,既然如此,公務員為何要撒謊呢?謊言在這裡有多少意義呢?盡管如此,白露卻沒有沖動地離開,她現在學會的另一件事就是想面對撒謊以後的公務員。
姚蘋果從醫院出去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河邊去。從現實的意義來說那是她棄嬰的一條河流,躺在醫院的半年多時間裡,她都在閉著雙眼和睜著雙眼時不知不覺地已經走近了那條河流。然而,河流似乎太遠了,每一次當她試圖從病室中逃逸出去,前去面對河流時,總會有護士和醫生發現她的企圖,從而阻止了她。
終於,她的胸部愈合了,只留下一道不小的刀疤而已,醫生告訴她說用不了多長時間,傷疤就會自然脫落的,用不著為傷疤而煩惱。她所煩惱的並不是傷疤,而是那只竹筐到底漂到哪裡去了,有沒有尚沿河而下,被哪一個好心人看見以後從河床上撈起了竹筐,這正是折磨她的問題。
這個嬰兒肯定是要被她裝進竹筐的,即使她躺在病室中回顧了幾十遍,她仍然沒有後悔把孩子裝進了竹筐順河床漂去。她的心已經變得堅硬無比,她把那個孩子拋在河床上時,仿佛把一個男人的詛咒裝進了竹筐中順河床漂流而下,所以,她到河邊去,決不是為了找回那個棄嬰,而是為了追循棄嬰到底到哪裡去了。然而,她是徒勞的,那是一個寂靜的午後,河床上幾乎看不到一個人,或者根本就見不到任何一個人,她的徒勞在於河床呈現出了美麗的波紋,似乎與她的生命毫無關系,而那個棄嬰早已不存在,在她的意識裡只留下了一只竹筐的形象。她的嘴角劃過一絲冰冷而悲涼的微笑,她沿河床走了幾個小時,她的追究依然是徒勞的,在河床的下游處,有一個垂釣的老人,把魚桿伸進了波紋之中,她急促地下了車,來到老人身邊,問他有沒有看見過一只順河床漂流而下的竹筐,老人迷惑地問她:"竹筐,什麼竹筐?"她沒有再追問下去,她感到一個小生命確實已經被她完整地拋棄了。不錯,這是她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錯誤,也是她用來對抗生活以及男人的殘酷之一。她的悲涼之心從此刻開始已經覆水難收。她驅著車,此刻最想見到的一個人就是吳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