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軌 第17章 在媚俗的旗幟下 (1)
    姚蘋果分娩的這一天已經降臨,在郊區的一家小醫院裡,她沒有任何幻想地躺下了,之前,她想遵循吳濤的想法,到醫院將孩子流產,她與吳濤不足半小時的會面是殘酷的,按照約定的時間,這時間也是姚雪梅為他們精心安排的時間,讓他們在一座酒巴會面。

    姚蘋果彷彿得到了一次恩賜,見到吳濤是如此地艱難,竟然要在姐姐姚雪梅的安排下才能進行。然而,此刻,她的身體笨極了,無法飛翔起來,也無法撲上前去尋找真理,在這樣的情況下,真理是沒有的,因為人只有在不顧不切地前行中才能探索到真理;因為所有人所尋找求的真理都埋在霧中,埋在冰冷的雪塊下,埋在遙遠的灰塵之下人只有不斷地前行,真理才會露出臉來,對你微笑。

    在城市中央的一座露天酒巴裡,姚蘋果已經來了四十分鐘了,吳濤還沒有降臨,她不得不站在露天酒巴的一片濃蔭下翹首以待,在她一生中,似乎只有兩個時刻在翹首以待,第一個時刻發生在十五歲的時候,當劉亞波發出邀請,要帶她參加模特大賽觀摩時,她一直都在扳著手指頭翹首等待那個時刻,那個時刻降臨意味著她的偶像時代已經降臨;第二個時刻就是現在,她依然穿著那件深黑色的外套遮住自己懷孕的姿態,這是她向生活妥協的一種虛弱的方式,就這樣,在她翹首等待之中,吳濤來了。

    她帶著這個毫無表情的男人坐在酒巴桌前,對話是這樣開始的,首先是吳濤問她有什麼事需要見面交流,她張了張口,低聲說:"難道你竟然沒有發現我身體的變化嗎?""沒有我為什麼要發現你身體的變化,再說了,你身體的變化與我有什麼關係呢?"姚蘋果咬住正在發抖的嘴唇,她感覺到身體和語言中到處湧動著泡沫,因此,她解開了黑外套的紐扣,露出挺立的腹部:"看見了嗎,這就是我身體的變化我懷孕了難道這還不夠嗎?""我是說孩子是我的""當然,你如果還不相信孩子是你的等到孩子出生以後我們抽血化驗""好了用不著這樣慌亂到醫院做掉孩子你就解脫了""你說什麼,你難道如此冷酷嗎""我再說一遍,到醫院做掉孩子"吳濤站了起來,說了一聲再見就消失在露天酒巴外面的小徑上了。

    一次由姚雪梅安排的見面就這樣結束了,從那以後,姚蘋果開始仇恨兩個人,第一個人是吳濤,第二個人是姚雪梅。她不知道那天是怎樣從酒巴走回家的。第二天,她到了醫院,她想遵循吳濤的建議將孩子流產,醫生告訴她太晚了,孩子已經在她身體中成形了,只有兩個多月的時候她就要分娩了,讓她無論如何都要把孩子生下來。

    太晚了,她依然用那件黑色的外套把身體旋繞在私秘之中,兩個多月臨近了,在這前,她在郊區尋找到了一家小醫院,她決定在那裡度過自己一生中最為艱難的日子,她不想告訴任何別人,其實,之前,她就已經與世界隔離開了。

    她關閉了工作室,那裡面有她漫不經心繪製的服裝圖,如今,它們紛揚在工作室的桌面上,彷彿垃圾般渴望自由,她封鎖在自己的居室中,每天審視著腹部的變化,她經常會感受到那個小生命正在用腳召喚她,儘管如此,她仍然產生不了愛。她冷漠地在屋子裡散步,只有在屋裡散步時,她會把外套脫下,充分地舒展自己的腹部。

    腹部難道僅僅是用來懷孕的嗎,難道一次衝動而麻木的性生活就可以剝奪一個女人腹部的自由嗎?男人為何不來承擔這種東西?她在躺下時,一次一次地問自己。然而,腹部卻像山嶽般高高地聳立著,現在,她要按照自己的計劃開始行動了,她獨自一個人拎著那只包步行到郊區的一家小醫院時,她知道,自己就要得到自由了,只要那個孩子生下來,她的腹部就可以變得平坦起來了。為此,她開始對人生充滿了希望。這希望是渺茫的,卻隨著一聲嬰兒的哭聲在她的胸前開始湧動起來。

    她嗅到了身體撕裂時的血腥味時,她的身體綻放的疼痛使她歷經了一個女人來到人世之後的最大的一次陣痛,這疼痛穿越過她的腹部、毛細血管、四肢、甚至穿越了她脆弱不堪的腦神經,才使她的身體重重地拋擲在沙漠,所以,她得從沙漠上爬起來,當護士把一個粉紅色的襁褓放在她懷裡時,護士告訴她說是一個女孩,這個神秘的肖息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不現實,為什麼在她即將從沙漠上爬起來時,這個突如其來的現實會變為一隻活靈活現的襁褓呢?她本來已經忘記了這個女孩的存在,當護士把孩子抱到育嬰室去時,她就忘記了這個孩子,這是她早就想從自己體內剝離出去的一隻包裹,如今,為什麼她又來臨了,回到了她懷抱之中,此刻,迷惘的姚蘋果突然產生了第二種計劃,這是她倍受煎熬為自己的人生設計出的另一種場景:她要把這個孩子放進一隻竹筐裡去,讓這個出世不久的孩子順河漂流而去。

    那是她意外之中發現的一條河流,城郊村莊中一條貫穿在田野上的一條深而清澈的河流,她曾經沿著這條河流行走過,想尋找到生活中一系列的答案。然而,直到她走了很遠,答案依然沒有找到。這條河流成了她的夥伴,她經常驅車出城郊,然後站在河流旁的陽光下面,在很多的時候她會看見河流上面一些輕盈的漂浮物,比如,樹葉,那是從河岸上吹拂而下的樹葉,它們隨河流湍流而下,不知漂到什麼地方去;還有羽毛,這讓姚蘋果深信樹枝上一定有鳥巢,所以,羽毛也會像樹葉紛紛落下,順河床漂流而去。如果自己的身體也能變成一片樹葉或幾片羽毛順著水的波紋到達世界的盡頭,那會怎樣呢?

    她離開了醫院,抱著那個襁褓來到了車上,這是分娩後的兩天之後,醫生對她說她不能出院,然而,她還是出院了,在這個時刻,一種異常頑固的念頭滋生了,她要按照第二個方案去行事,她曾經想把這個孩子拋在醫院的育嬰室裡,趁著醫生不注意時逃之夭夭,然而,這個方案落空了。

    第二個方案與一條河流有著直接的關係。因此,她把孩子放進車中一隻早已經準備好的竹筐裡,這是她蘊藏水果的竹筐,但她沒有想到她會利用這只竹筐把孩子送到一條河床上去漂流。她有一種絕望而清楚的快感洋溢而起,她驅著車,明媚而燦爛的陽光與她蒼涼而冰冷的神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飛快地驅著車,彷彿害怕錯過了那個實施第二個方案的時間,所以,她只用了不長的時間就將車開到了那條河流邊,當她拎著那只竹筐走下車時,心裡湧起了無限的苦澀。

    河流已經在她身邊,正像順河床漂流而去的鏡頭已經在她眼前閃現過一閃又一次,惟其如此,她才能解決生活中最大的困境。她彎下腰,她在把竹筐放進河床中去的時刻,第一次看到了孩子一眼,她看見那個女嬰已經入睡,根本就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無法感受到一個冰冷和殘酷的陰謀已經產生,就這樣,她毫不遲疑地把竹筐放進了水中,還沒有等她用手推動,水的力量就已經把那只竹筐推動著,朝前漂流而去了。她閉上雙眼,她變成了女祭司,在送走自己的一段歷史,然後,她開始回到車內,驅著車離開了這條昔日的河流。

    在進入城區的一條馬路上,她的車與一輛大貨車相撞時,她幾乎沒有絲毫的感覺,這說明她正被一個巨大的夢魘所罩住的時刻,這時刻讓她跌入了那深深的底谷,直到一陣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時,她才醒來了,睜開雙眼的一剎哪,她看見了破碎的車窗,即刻就昏過了。在一陣又一陣來蘇味道中,她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首先她感覺到頭痛,一陣劇烈的疼痛讓她想起了分娩時的那種疼痛。

    然而,兩種疼痛截然不同,醫生告訴她說她出了車禍,頭部受了重傷,需要在醫院治療。她透過一面從包裡掏出來的小鏡子發現自己頭上纏滿了白色的繃帶,就在這刻,她想起了順河床漂流而去的那只竹筐,不知為什麼,那只竹筐一漂動,她就昏迷了。

    從手中展開的一張晚報上面,姚雪梅看見了一場車禍,她本想合上報紙,卻又展開了,因為她看見了那輛小轎車的車牌號,不知道為什麼,記者拍攝下了兩車相撞的時刻。她的身體抽搐了一下,因為她想起來了,這是姚蘋果的車牌號。這恰好是一個懶洋洋的星期天的下午,吳濤到鄰居家打麻將去了,最近以來,吳濤迷戀了打麻將,鄰居是一對退休不久的老夫婦,不知道為什麼在家裡卻匯聚著一幫人在打麻將。當姚雪梅第一次看見吳濤的手放在麻將桌上時,她有些驚異,那正是她回家取材料的時刻,一個星期一的白天,因為鑰匙未帶,她就站在門口,使勁地按門鈴,因為只有使勁地按門鈴,在她的意識中才會將一顆沉醉在濃咖啡的男人從大露台上召喚而出,自從吳濤出事以後,咖啡就成為了他的伴侶,然而,吳濤並沒有從大露台上前來開門,而是夾著一支香煙,從旁邊的鄰居家走了出來。

    除了濃咖啡之外,吳濤竟然迷戀上了麻將桌,而且據吳濤告訴她說他已經迷戀上麻將桌很長時間了,在他認為,在一個無所事事的世界上,打麻將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他現在對時間根本不感興趣,他只想消磨時間而已。

    當姚雪梅站在麻將桌前時,她看見了許多貪婪的手正在賭注他們小小的快感。吳濤的手氣一直很好,他不停地贏,為此,他開始有了一種姚雪梅很長時間以來沒有看見的激情,終於,她聽見吳濤用一種意想不到的聲音告訴她說:"我發現我並沒有死去,我的生命又在復甦了,我證實了我可以再次賭注所以,我必須從一群庸人中開始尋找到出路你別用那樣的目光看我我現在發現我喜歡與庸碌的人們來來往往的快樂因為在庸碌人群中我可以感受到我的希望"吳濤一邊說一邊推開門打麻將去了。

    姚雪梅覺得吳濤越來越陌生時,也正是她厭惡麻將桌的時候。她從來就把一群群用來耗盡大好時光、在零亂不堪的麻將桌上度日的人們宣判為世界上最低級的娛樂方式。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吳濤竟然也從她的寓所中坦然地走出來,加入了這支低級的娛樂隊伍。為此,她感到,吳濤的生命已經呈現不出她所期待的色彩,吳濤正在走在越來越深的下坡路上。爭執在他們的生活中發生了,她勸吳濤放棄打麻將,吳濤固執地說:"你把我救活了,不讓我去死並不意味著我要遵循你所安排的程序去生活實際上,你並沒有安排我去生活,你只是把我鎖在大房間裡而已,我知道,所以,我感覺到我喝那種煮沸的濃咖啡已經厭倦了,我以為我尋找到了我的世界""你的世界就是與那群庸人們為伍嗎?""不錯,在一個庸人們的世界裡,我卻可以感覺到真實,我真實地感覺到在賭在贏"吳濤劃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手裡夾著的一隻香煙。

    而就在這時,也正是姚蘋果把孩子放進竹筐中順河床漂流而去的時刻嗎?在不同的時間裡,我們互為聯繫的世界有時候就像把弓弦相互錯開,每當它錯開時,世界就會失語,那種表達我們肺腑之言的旋律會沉寂在世界的暗處;而一旦弓弦相互溶合在一起時,我們會聽見彼此的召喚之聲,然而,當吳濤的雙手放在他認為是庸人的麻將桌上時,他聽不見姚蘋果分娩時的聲音,當然也聽不見那個嬰兒的啼哭之聲,這是一種世界的悲哀,我們無法去勾通這種人性的隔核。

    只有通過一張當天的晚報,姚雪梅才能尋找到同父異母的胞妹的蹤影。這個悲哀使姚雪梅驅著車到了姚蘋果所在的醫院。很快,她就站在了姚蘋果的病房之中,與姚蘋果對峙著。姚蘋果頭上纏著繃帶,姚雪梅感覺到了一種冷漠,在冷寂的病房中,躺著姚蘋果,她一出現姚蘋果就把頭轉向牆壁,然後佯裝閉上雙眼入睡,不理她,似乎也不在乎她的降臨。她突然想起了姚蘋果的腹部,那被黑色的外套所覆蓋著的腹部,曾經讓她產生一種惻隱之心,所以,她安排懷孕的姚蘋果與吳濤見過面,從那以後,她就再沒有見到過姚蘋果,她承認從她看見姚蘋果在繼母腹部中挺立而出時,她就產生了嫉妒,她嫉妒她在8歲時透過一道門縫所看見的親密關係,而她卻似乎被這種親密關係所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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