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此,吳濤好像對什麼都喪失了興趣,對金錢的那種漠然使吳濤從不過問她公司的事情,也從不與她談論金錢問題。在她看來,吳濤似乎對女人也失去了興趣,有一次,姚雪梅為了讓吳濤恢復他從前的熱情,把他拉進了一場富有個性的模特大賽中去觀摩,讓她費解的是吳濤的眼裡根本不看任何色彩,而且他竟然在打盹,仿佛在T型台上行走的不是美女而是一群丑陋不堪的人群。對此,她感覺到費解:她把手放在他膝頭,她想伸進他頹廢的血液河床中去,她想依然叫醒他,他結束了一個打盹,迷惑地看了她一眼。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姚雪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真正地擁有過一個男人,他幾乎足不出戶,每天她上班時,他就坐在露台上去,喝著她為他沏好的一壺濃咖啡,她想讓濃咖啡將這個男人慢慢地變得清醒起來,當然,她依然在霧中前行,因為她還未能看完這個男人清醒起來之後的前景是什麼。
當她的肉身與他結束了一場性生活時,仿佛她已經把一個頹廢的男人拉進了一場風暴之中去。而當她站在樓上的花園中仰起頭來往上看時,她看見吳濤正在喝著壺裡的濃咖啡,整個上午吳濤總是那樣,靠一壺濃咖啡來打發時間,她有一種感覺,自己正在為吳濤編織一只籠子,她想竭盡全力地把吳濤封鎖在籠子裡,對姚雪梅來說,從前夫劉亞波那裡喪失的尊嚴可以從這個男人身上冉冉上升,因為,竟然有這樣一個男人被她拯救出來了,他的不死與她有千絲萬縷的原因。
除此之外,她還在公司招聘人員的會試中看見了繼母,盡管繼母染過了發,她還是認出了繼母,這意味著繼母已經回來了,那麼劉亞波呢?當繼母消失的時刻,也正是劉亞波獲得自由從她的生活中輾轉而出的時刻,從她的心底湧動一幅圖像:繼母跟著劉亞波私奔了,當然,這幅圖像並不經常湧現,因為不久之後,她就遇見了另外一個男人,陌生的男人降臨,很容易就會讓她遺忘掉歷史中的那些鏡頭而且上面的一切都是猜測而已。
繼母回來了,依然是那個繼母,在她的記憶中,繼母的身體是如此的****,那幅原始圖像又浮現而出,似乎在這次****而來中還挾裹著鐵軌兩側的膠泥味、枝葉味以及汗淋淋的情欲之味,為什麼那樣的一幅圖像會潛入她記憶深處剝離她的感情。此刻,她看著繼母棕褐色的頭發,繼母依然在摩登地生活著;然而,為什麼,她對繼母的那種厭恨中充滿了一種憐憫,因為她知道,繼母需要一個職業,所以,她簽了字,就這樣,繼母成為了她公司的檔案管理員。
除此之外,為什麼姚蘋果會站在門外按響她的門鈴呢?她盯著吳濤的背影,那是個上午她剛剛煮好了濃咖啡,門鈴響了吳濤去開門,走進屋來的卻是姚蘋果。她知道,姚蘋果是來見吳濤的,不錯,姚蘋果就是來見吳濤的,然而,吳濤拒絕了她,用一個簡單的理由就讓姚蘋果離開了。
對此,她站在露台上目送著姚蘋果的離開,從公寓樓往下看去,她看見姚蘋果不斷地回頭,難道姚蘋果依然企圖尋找到過去的吳濤嗎?為什麼那個好色、多情的男人吳濤消失了呢?她回想著這種變異,覺得一陣滿足,她知道,吳濤不可能再回到姚蘋果身邊去了,原因很簡單,因為姚蘋果在吳濤變成一只倒地的黑色大鳥時,逃之夭夭而去;當然,這裡面,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因素:姚蘋果不可能從地上架起倒地的吳濤,因為姚蘋果看見吳濤的時候,吳濤像一只飛翔的雄鷹,而姚雪梅曾經領略過第一次看見那只倒地的大鳥掙扎的時局,正是那一幕,讓姚雪梅知道男人既會垂死掙扎也會飛翔於高空。
無論如何,她留住了吳濤。然而,她還是想弄清楚姚蘋果到底與吳濤談了什麼。所以,她又奔向姚蘋果的工作室。在這個秋天,姚蘋果穿著一件寬大的外套,當姚蘋果直言不諱地宣布她已經懷上吳濤的孩子時,姚雪梅低聲說道:"可能嗎?難道你真的懷了吳濤的孩子"姚蘋果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學會了冷笑:"難道你以為我不會懷上別的男人的孩子嗎?"姚雪梅盯著那件外套,她懷過孕,她知道外套具有什麼力量,它可以掩飾住懷孕的身體,她低聲問姚蘋果想怎麼樣處理這個孩子,姚蘋果再次冷笑道:"我會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把這個孩子交給吳濤你害怕了吧。""如果你想見吳濤,我會安排你們見面的不過,現在的吳濤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吳濤了,他可能幫不了你"
就這樣,姚雪梅正像她所說的那樣在她上斑去的上午安排了吳濤跟姚蘋果見面。當她後來問吳濤見面的結果時,吳濤冷漠地說道:"我讓她到醫院去把那個孩子做掉。"姚雪梅沒有出聲,這正是她所想象之中的結局。在她看來,姚蘋果只有墮胎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然而,過了很長時間,姚蘋果依然穿著那件寬大的外套,再過一段時間,姚蘋果關閉了工作室,她再也沒有見到姚蘋果了。
她想,也許姚蘋果墮胎了,這是女人的歷史,許多女人並不願意墮胎,然而,卻無奈地選擇了墮胎,因為,面對日漸隆起的腹部任何女人都會感受到幸福的同時也滋生了畏懼。墮胎術是人類歷史上消滅證據的原始憑證,也是讓一個女人身體憑借疼痛和自由的方式。為此,她知道,一個未婚的女人,尋找墮胎術正像尋找霧中的女祭司一樣不得已而已。
當女人們穿越霧的道路時,確實需要一個女祭司來為此主宰過去和將來的命運。白露被錄用了,當然她知道她的被錄用與姚雪梅有關系,當她面試的時候,她看見了姚雪梅,主持人介紹姚雪梅的時候她大吃一驚,在這個不短不長的時間裡,姚雪梅經歷了婚變,而此刻,姚雪梅變了,我們都在變,所謂變就是像蛇一樣在蛻皮而已。
姚雪梅蛻皮的過程我們看不見,當然,作為繼母的白露也無法看見,在這段蛻皮的過程裡,因為繼母私奔出去,越過了她原有的軌跡,而如今,她又回來了,當她看著姚雪梅時,她想起了兩種情景:前夫攜著姚雪梅的手走進白露的生活中的那一刻,她全身蕩漾著愛,除了對那個失去了前妻的男人的愛之外,她也同時充滿對這個失去親身母親小女孩的愛,這是白露想起來的第一種情景;第二種情景則是她與姚雪梅的前夫幽居的時刻,她把自己的金項鏈遺忘在劉亞波枕下的時刻,她很慶幸姚雪梅一直不知道枕下的鉑金項鏈是她留下的證據。如今,她回憶著兩種不同的場景,她又回來了,她被錄用,則意味著她的歷史沒有被姚雪梅察覺,於是,她告誡自己道:讓那些不為人察覺的秘密的歷史成為過去的回憶,並把它們埋葬在回憶之中去吧!為此,她摘下了那根鉑金項鏈,幾乎是悄悄摘下它,把它放在一只秘密的首飾盒裡,就讓這項鏈沉入水底和黑暗之中去吧。這就是白露期待女祭司的過程,一個女祭司出現在眼前,正在伸出手來,女祭司在念著咒語時,已經將她的歷史送走。
那麼,現在意味著什麼呢?現在意味著她跟公務員在一起,自從她被服裝公司錄用以後,她又被送進職業學校的檔案培訓班學習了三個多月時間。最為她高興的當然是公務員,他盯著白露心滿意足地伸了一個懶腰,現在,白露的雙乳已經高高地挺立起來,美容醫院神奇的針水解決了雙乳下陷的問題,公務員夜裡總是會在裸身之後盯著她的雙乳說道:"你仿佛變成了少女"她端祥著自己的豐乳,她有一種擔心,用不了多長時間,她的雙乳將會再次下陷。
三個多月的檔案培訓結束之後,她來到了服裝公司的檔案室,她沒有想到辦公室緊挨著姚雪梅的辦公室,她開始上班的第一天,姚雪梅來了。姚雪梅用半個小時的時間對她說了兩件事情:第一要讓她即刻穿上公司的統一服裝上班,這會充分地顯示出公司的整體風格,藍色情調;第二,白露必須即刻去把頭發染成黑色,因為在公司裡面,不允許個人的風格越軌,因為公司意味著是一條漫長的隧道。個體必須納入公司的規則之中,簡言之,公司的遠大前程需要將每一個員工納入這種規則之中去。
在簡短的半小時裡,姚雪梅說話時竟然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個人主義的情感,仿佛她就是用她特殊身份與一個剛剛被錄用的檔案員講話,她莊重的語調、清晰的思維能力咄咄逼人的形象,即刻之間讓白露感到了一種壓力。
姚雪梅走了。她開始換上那套具有藍色情調的工作服,中午上班時,她又到了美發所,當美發小姐問她為什麼在改變頭發的顏色時,她困惑地笑笑,沒有答案。實際上,她的答案在她已經高高地隆起的胸部回蕩不息,兩個小時以後,她的發質又恢復了原形。實際上,她更喜歡的是她的原形,然而,有更多的時候,她又不得不改變公務員都不能容忍的所謂原形。
晚上,她下班以後,公務員驚訝地問她頭發為什麼變成了黑色,她輕描淡寫的回答了公務員。公務員說:"現在滿街都在流行棕褐色,無論是年輕的女孩子也好,還是像你這樣的中年婦女也好,都紛紛染發,你為什麼又要回到你從前的形象中去呢?"白露質問道:"難道我從前的形象不好嗎?""難道你忘記了,如果不是按照我的安排去改變形象,你會被公司錄用嗎?""然而,我現在已經被錄用了,所以,我不再需要染發了""難道我的存在對你來說不重要嗎?我喜歡你染發的形象,而不是你現在的模樣"爭執之後的夜晚顯得很平靜,白露有一種固執的想法:她不會再去染發了,無論公務員是喜歡黑發還是棕褐色,她都不會去染發了。
她平靜地躺在他身邊,呼吸著從一個公務員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她平靜地接受著這種味道,並從內心感謝這個男人在這樣的一個時刻把她留在身邊,在她看來,她既沒有臉面去見姚雪梅,也沒有臉面去見姚蘋果的時候,公務員把她從旅館裡拉出來,純屬一種偶然。
在另一種缺乏臉面的情況下,她卻見到了姚雪梅,這個世界上白露最害怕見到的女人,既是前夫帶來的女兒,也是她某一種情感,然而,為什麼偏偏會相遇呢?至於姚蘋果,直到如今,她依然不敢去會見她,因為她有一種預感,在她與劉亞波私奔而去的日子裡,姚蘋果已經在慢慢地忘記她。盡管如此,在另一個偶然的日子裡,在一個黃昏,下著細雨的黃昏,當她和公務員散步時,她看見了姚蘋果。
黃昏中離她越來越近的這個年輕女子裹在一件長膝頭的外套裡面,這個年輕的女人走路很緩慢,幾乎是一種漫不經心的走,也可以說仿佛被風兒推動著往前走,又像是在飄,劉亞波有一個雕塑,題為飄,那是一種飄忽不定的裸體女人的形像。然而,當這個女子起來越近地靠近她時,白露卻佯裝與公務員看旁邊的報刊亭,那時候,公務員確實走近了報刊旁想買一份晚報,白露恰巧靠近報刊亭,就這樣,她與那個飄動的青年女子擦肩而過了,而這年青年女人全身裹在黑色的寬大的外套裡的身體在她看來是那樣迷惑,而且身子是那樣的緩慢,這個女人就是姚蘋果。即使她作為母親在夢裡和現實中如此地思念女兒姚蘋果,然而,此刻,她卻沒有臉面去面對姚蘋果。
她盯著姚蘋果的背影,然而,看見的不過是一件黑色的外套而已。除此之外,那個青年女子已經用最緩慢的速度朝前而去,溶進越來越深的暮色之中去了。後來,她盯著鏡子中的臉,她不停地追問自己道:臉面到底是什麼?
慢慢地她發現了,那些無所不在的歷史正像層層的波浪般在臉上由堆集到湧動,由此,給臉面增加了越來越深的負擔。她由此明白了,負擔越重就意味羞恥越來越重,她之所以不能前去與女兒姚蘋果面對面地相遇,就是因為羞恥心已經寫在臉上。
整個夜晚她不眠地翻著身,以致於公務員不高興地問她為什麼總是翻身。整個夜晚她總是想象著女兒姚蘋果身上那件黑呼呼的外套,天氣並不寒流冷,女兒為什麼穿著寬大的外套,緩慢地、獨自一個人走在暮色之中呢?
她曾經試圖再次與姚蘋果相遇,她又來到了那條街道,在同樣的黃昏中守候著,希望能與姚蘋果相遇,然而,幾個晚上過去了,一個多月又過去了,她卻再也沒有見到姚蘋果的身影。
她悄然在一個晚上回到了原來的家,然而,一旦她推開門,她才發現,家裡堆滿了灰塵,塵封起來的窗簾散發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她明白了,自從她離家出走的那一刻開始,這裡就失去了家的味道,風兒吹拂不到屋角,蕩漾不到那些隱晦的角落;她明白了,自從她私奔出去以後,姚雪梅和姚蘋果就把門鎖了起來,也許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家已經塵封起來了,如今,它仍然將繼續塵封下去,白露掩上了門,她將回到公務員身邊去嗎?惟有如此,在那樣的一個時刻,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了。她又回到了公務員身邊,枕著公務員的懷抱入睡,可以減輕她的孤獨和疲憊,當然,也可以隱藏她的臉面和羞恥心。這個無奈的選擇,使她又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