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應了這個普通中學教師的求婚,而且接受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女兒。當她一次又一次地與這個小女孩接觸的時候,她的母愛開始滋生了。她喜歡上這個小女孩,牽著她的小手,穿過星期天的街道,穿過城市中縱橫交錯的斑馬線,她把這個女孩帶到練功房,那一個時刻,她和這個女孩的關系仿佛是真正的母女關系。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就會懷孕。
懷孕在是在哪一天開始的,她不知道。不過,當她嫁給中學教師時,她的身體在之前並沒有洋溢著性欲,即使是在她嫁給中學教師的那一天,她的身體也沒有激蕩起性欲,在之前,她的身體從沒有碰過其他的男人。
男人對她來說是石頭,是沉重的石頭,或者像父親一樣的酒徒。她從來沒有感受到男人強壯的身體是用來壓在女人身體上的,新婚之夜,當中學教師幫助她脫去身上一層又一層的衣服時,那是冬季,她穿得很厚。層層的衣服被脫去,直到變為半裸到全裸,當中學教師的手伸入她的肌膚時,她的裸體在顫抖。她嘗試到了一次突如其來的性生活,然而,除了大汗淋漓之外,她並沒有嘗試到任何性高潮,然後,她就懷孕了。
懷孕加劇了她的負擔,在一個女人從未嘗試到性高潮的時候,腹部已經開始隆起來,然後,性生活就中斷了。她一心一意地端祥著自己身體的變化,就像看著魔法一點點施展力量一樣,她不僅中斷了性生活,同時告別了舞台。因為一個孕婦不可能再讓一個強壯的男人壓在自己身體之上,這是她全面屬於自我的時刻;而且隨同舞台的遠離,她回到了自己身體的旁邊,專心一致地、溫馨萬分地體會著胎兒在身體中的波動,仿佛在體驗除了自我之外,另一種粉紅色的蜘蛛在糾纏她的身體。
肉體變幻出了嬰兒,很難想象一個連性高潮都沒有體驗到的女人,面對嬰兒時的那種快感,這快感替代了性高潮的貧乏。然後,她做了真正的母親。她不顧一切地用雙乳喂養孩子,當女友告訴她,用母乳喂養會漸漸地喪失****的美麗時,她不屑一顧,她已經對日後的身體喪失了幻想。她全心全意地哺乳,甚至忘記了中學教師帶來的另一個孩子的存在。轉眼之間,她的親生女兒已經長大了,她開始回到了舞台,她又可以跳舞了,而且她也在培養女兒姚蘋果舞蹈的興趣,讓她感到十分寬慰的是姚蘋果的身體具有了舞者的一切靈性:一個小身體可以靈敏地舞動著,她感受到了血的再版。就在這一刻,她認識了另一個男人,這時她已經28歲了。
外科醫生楊波從舞台上認識了她,便給她獻花,當時,她正面臨著一種選擇:從舞台上退下來,因為更年輕的舞蹈演員可以取替她。就在她舉行最後一場演出時,外科醫生來到後台,掀開一層層帷幕,把一大束散發出暗香的百合花獻給了她。這只是她與外科醫生認識的序幕。
外科醫生用各種方式開始與她接觸,在她認識他三個月零五天的時候,外科醫生驅車把她帶到了一套新的公寓樓,外科醫生解開了她的外套,是乳白色的,她對乳白色有一種癡迷狀態。她的所有外衣包括褲子都是乳白色的,這使她顯得莊重而純淨。也許這正是外科醫生走近她的原因。在她認識外科醫生的第三天,他就對她說:"我喜歡穿乳白衣服的女人"他這樣一說,似乎加重劇了自己審美的激情。由此,白露又到購物大廈選購了乳白的胸罩、乳白色的三角內褲、乳白色的外套、乳白色的裙裾、乳白色的褲子,甚至連皮包都是乳白色的。
在春天,當乳白色的外套往肩膀下輕輕地滑落而下時,她的心突然跳躍著:一種想被人吮吸、被人擁入懷中的激情也許是饑渴的,因為她在中學教師的那裡從未產生過性的饑渴,也從未產生過強烈的性的需要,似乎每一次性的降臨都是因丈夫的欲求而產生,因為從她為丈夫結婚到生小孩,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從丈夫那裡感受性高潮是什麼。在她看來,性只不過是一個強壯的男人用身體壓在自己身體上而已。然後就是不明不白的孕期,漫長而充滿期待的孕期生活使她對男人的身體的渴求一點一點地喪失了。
隨著外套滑落而下,是一陣令人窒息的長吻,伸入她身體的內陸,她在透不過氣來的時刻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碰撞著,她輕聲地尖叫著,她已經被一個男人壓在身體之下,用同樣的方式,這次性生活卻使她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性高潮。
窺,緊接著門縫,姚雪梅看見了父親的影子,父親好像衰老得很快,從一個強壯的男人突然開始變瘦,這不需要窺,在現實生活中,父親最大的變化就是開始變瘦了,以至於他開始與母親分居而睡,父親搬到書屋的小床上睡覺時,繼母還未回家,時間已經進入了午夜,繼母還沒有回家,姚雪梅眼前總是出現那輛轎車,當轎車在她窗簾上出現,也正是繼母消失的時刻。這一切已經明了:繼母在一次又一次地前去赴約。
那時候,姚雪梅還不知道背叛這個詞匯是什麼。也不知道繼母已經開始背叛父親,就在父親與繼母分居的第三個月,父親住進了醫院,那是癌症病室,醫生把診斷書交給繼母時,姚雪梅和姚蘋果都站在一側。
診斷書像一種劫數難逃的命運緊緊地被繼母那纖長的、白皙的手指尖捏住,直到現在,姚雪梅才看見了繼母的一雙手,那是跳舞的手,那是舞動在練功房鏡面中的手,她以往看到的纖長的手臂,而她此刻看得很仔細的是手指,從繪畫的角度看出去:繼母的手像綠樹上的枝幔或綠色的籐幔,從審美的任何一種角度看出去,這都是一雙令人著迷的手指。而此刻,繼母的手指卻漫不經心地捏住了診斷書。繼母那張年輕的臉,一絲紋路也沒有,仿佛塗上了一層牛奶。實際上,繼母的臉天生就白皙,她從第一眼看見繼母的時刻,就感覺到繼母長得和任何女人不一樣,跟周圍的女人相比,繼母就像仙女一樣美麗。尤其是繼母練功的時候,那就像仙女下凡。
此刻,診斷書被繼母的手緊捏著,姚雪梅仰起頭看著繼母的臉,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張臉一點也沒有痛苦不堪的痙攣,為什麼繼母已經知道父親患上了癌症,依然穿著乳白色的衣褲,腳步依然發出動聽的旋律。
父親的身體越來越萎縮的時刻已經說明距離死亡越來越近了。這一天,她又來到醫院,她不可能陪在父親的身邊,連繼母也不是每天陪在父親身邊的,繼母花錢請了一個臨時的護理員,繼母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解脫了。姚雪梅站在門縫邊看到了繼母從醫院回家時得到解脫的一個瞬間:繼母松弛地脫衣服,這是姚雪梅感覺到來自繼母的最大的變化,在過去,繼母脫衣是保守的,她總是慢悠悠地脫下外套,而且姚雪梅從未看見過繼母會把乳罩解開,裸著身體在房間中穿來穿去。這無疑是最大的變化。當姚雪梅第一次看到繼母不知羞恥地赤祼著身體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時,她嚇了一跳:那光潔的裸體使她的窺生活變得繽紛多彩的同時也使她開始滋生了一種厭惡。
繼母祼著身體進入了浴室,繼母在浴室呆的時間總是很長,也許這就是繼母松弛解脫的方式之一,然而,她錯了,繼母走出浴室之後卻開始站在穿衣鏡前,繼母打開了衣褲,一件又一件的開始試衣,姚雪梅的怒火開始上升:在這個時刻,父親還躺在癌症病室中,繼母卻在這裡試衣,這是為什麼?
然而,姚雪梅天生就是有一種壓制怒火的能力,盡管怒火已經上升,她依然有能力撲滅怒火,因為她在窺視整個世界,她從8歲開始就發現了一種真理:用窺來取替自己的聲音,是一種研究生活的最佳方式,因為在窺的世界裡,可以探測到另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盡管現在父親依然躺在醫院的癌症病室,姚雪梅也絕不錯過這一次窺的機會,因為她想了解繼母在穿衣鏡前試衣的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裡,到底有什麼企圖。當繼母下樓時,姚雪梅也開始下樓,那已經是傍晚,姚雪梅當然想知道,在這樣的時刻,繼母究竟想到什麼地方去。
繼母修長的身體鑽進了一輛出租車,姚雪梅快速地鑽進了另一輛出租車,當她對出租車司機說明自己的意圖時,頓時感覺到有一種十分荒謬的情景籠罩著自己:仿佛自己像做賊一樣的慌亂,而自己的全部意圖只是探究出繼母到底去了哪裡?這真是荒謬啊!然而,自己已經坐在出租車上,繼母坐在前面的一輛出租車上。她可以透過車窗看到從出租車的後面飄蕩出繼母的長發,這是繼母顯得比一般女人年輕的原因之一。那束馬尾巴似的長發高高地在繼母的頭頂,看上去,繼母的背影就像一個中學生。
出租車司機並沒有問姚雪追前面的出租車是為什麼?既然世界是荒謬的,人們就有保持沉默的權利,就像姚雪梅因此可以保持自己偷窺的權利一樣。
繼母乘坐的出租車終於在一座公寓樓前停了下來。僅此而已,緊接著姚雪梅的身體同樣地鑽出了出租車,世界是荒謬的,轉眼之間,繼母就已經朝著公寓樓的電梯走去,電梯門仿佛是為繼母而敞開的,速度之快,轉眼之間,姚雪梅就看不見繼母了。
由此看來,世界的變化是由速度來衡量的,越來越快的速度,或者說令人心悸不安的速度可以使生活的現場消失殆盡。姚雪梅站在電梯門口,她感覺到自己已經失去了方向,因為這座公寓樓太高了,她根本就不知道電梯到了幾樓。因為世界是荒謬的,她的偷窺生活失去了結果。有一點可以肯定,繼母是去赴約,所以,這是令姚雪感覺到厭惡的原因之一,不管怎樣,她由此了解了繼母與父親的另一種關系:即使父親快死了,她依然燃燒著前去赴約定的激情。
父親死了,像是被裝進了一只空瓶子裡,身體顯得很小,也許是經歷了長時間的痛苦,也許是姚雪梅從一開始就失去了希望,因為診斷書的判決已經預示著父親是一個死囚,只是等待時間而已。然而,姚雪梅現在所做的另一件事依然是窺生活,她想探究出父親的死亡有沒有給繼母帶來痛苦或絕望。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面對殯儀館,當父親被推進燃燒著的火爐口時,她突然忘記了她的窺生活,她大聲地叫出:父親!父親姚雪梅感覺到了一種欲罷不能的一種痛苦,世界上最親的親人已經離她而去了。她想由此撲進火爐的深處,她甚至想跟隨父親一同前往死亡的深淵。
深淵對她來說是一個謎,就像窺生活對她來說是尚未解出的謎一樣。然而,繼母的雙手拉了拉她,她回過頭去,看見了繼母的臉,那張看不見任何淚水的臉。繼母的手左右了她奔向深淵的命運。命中注定她將回到現實中來,而她的現實是生活。當然,父親很快變成了灰,這是另一種現實,一個人變成灰原來是那麼快,如果不把屍體送到火葬場,也許只需要半年或一年,也許會長一些,比如三年時間,人的身體就會溶入塵埃之中。城裡人的屍體按規則都需要送往火葬場,因為屍體一旦被時間碰撞就會腐爛,要盡快地送進火葬場的爐中去。這是解決屍體會腐爛的有效辦法。
所以,姚雪梅看見了灰,她的手和繼母的手以及小妹妹姚蘋果的手都伸進了骨灰中,要撿出沒有完全焚化的骨頭來,不知道為什麼,姚雪梅撿到了一根像刺一樣的骨頭,她不住地對自己說道,這就是骨頭,從父親身上分解出來的骨頭,它像魚刺,不錯,這就是人變為灰的過程,這個證據太強烈了,震撼著姚雪梅的心靈,也同時震撼著她的身體。
繼母也在撿骨頭,然而在姚雪梅看來,即使在繼母低頭撿骨頭的時候,看上去,繼母也顯得漫不經心,在姚雪梅看來,繼母仿佛想急速地逃離火葬場,這個地方畢竟太陰暗了,甚至太冰冷了,同時也太殘酷了。
骨灰盒落在泥土上,繼母買下一小塊墓地,這好像是父親的遺囑之一,繼母說你的父親希望能夠土葬,這是繼母從父親的酒瓶中尋找到的一張紙條,在父親的房間裡,到處是空酒瓶,這也許是父親步入絕症的原因之一。當然,父親之所以患絕症,在姚雪梅看來,與繼母沒關系。若干年後,她才知道繼母和父親並沒絲毫的情感。現所當然地,這種生活也加劇了繼母尋找時機背叛父親的速度。
速度是如此快疾:父親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只褐色的小小骨灰盒。落在潮濕的也許有胚芽的泥土深處。那些大地中的任何一種胚芽也許都會生長,穿過泥土,尋找生機和希望,而人一旦變成了骨灰,就只可能成為胚牙們的生長之地了。然而,姚雪梅知道,另一種速度也在生長著,那就是窺,她的窺生活才剛剛開始,她絕不罷休,她要了解繼母和那座大夏的關系,這也許是她懷念父親的情感之一,也是她為父親做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