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往哪裡走才有可能使自己生活在新生活的遠方,車在一座進入下半夜的城市之中轉了一圈又一圈,我甚至又回到了那座紅辣椒麵館,我坐在車上從車窗中看著紅燈籠和長串的紅辣椒——我正是從這裡突然意識到了我已經解決了飢餓問題,每個月來之不易的薪水已經使我的生活脫離了飢餓,就是在這樓頂的窄小床鋪上我看見了赤身裸體睡覺的惠,那個享受自己裸體夢幻的惠,為什麼可以那麼勇敢無謂地讓車身躍入石灰岩懸崖深處呢?
惠是我生命中出現的重大事件,它是一種抒情的正在訴說的事件,無論我到哪裡去,這事件都會影響著我:準確地說是惠教會了我遊戲,也是惠讓我看到了生命中有可以重疊在一起的兩極:遊戲的高潮以及愛情那遙不可及的理想。無論如何,惠已經在車身躍出石灰岩懸崖的那一時刻尋找到了這種兩極,所以,那個喜歡裸體睡覺的女人,不害怕深長的大峽谷,不害怕身體被岩石所碰痛。我感受到了這種抒情事件的美,它使我看見了惠,此刻從濛濛天際之中向我走來的惠,像女妖,像林中漫步的長頸鹿,像蜷曲在沙岸水草之中的蛇,像鶴,像撲克牌上的黑桃皇后。
惠從紅辣椒麵館走出來,鑽進那個男人的車箱時,惠就已經開始了遊戲,她被一個男人用車載走,我也是被男主人用車載走的,我們有著同樣的命運——惠牽著狗,我也牽著狗,我模仿著惠,我模仿著所有我未曾經歷的一切,我的那只愛犬留在了男主人豪宅之中,我之所以沒有將它帶走,是因為我知道從此以後在我的生活中再也尋找不到模仿那只愛犬搖著尾巴時的快樂狀態,我再也不願意模仿那只愛犬的快樂讓自己也快樂起來。
原來我的生活一直在模仿,我模仿過去的女主人去染髮,但並沒取悅男主人,我模仿惠一樣牽著一條愛犬,我還模仿惠穿一條夜禮裙想與男主人跳舞,但我卻在恥辱之中用剪刀剪碎了裙子……惠在將車身躍入懸崖深處的大峽谷深處去時,我沒有模仿她,不是一種本能的拒絕,而是在那一瞬間裡我沒有惠勇往直前的境界——生活沒有給予我那種往前衝擊下去的勇氣。
惠已經瘋狂而去,她已經不再厭惡身後追擊她的男主人,一個擺脫了厭惡的惠是多麼自由啊。任何自由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天色已透出幾縷曙光來,車輪不知不覺已經在麻園新村繞了一圈,我想抬起頭來看到我曾經住過的那幢出租樓,在上面我有一次婚姻的嘗試,我碰到的那個男人曾經將一枚金黃色的塑料戒指戴在我手上——這是我觸及到的又一種虛假的生活,它注定不會長久,它注定不會永久地戴在我手上,所以這場婚姻無法進行到底。
推銷員趙福民看起來依然住在這幢樓上,我看到了那道敞開的窗戶,一個女人在曙色之中往外探出頭來,是為了看天氣,緊接著另一個男人也把頭探出窗外,那是趙福民的臉,一張推銷員的臉,兩個人都在同樣的時間之中探出頭看天氣,說明生活一如既往地進行著,說明趙福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把塑料戒指戴在別的女人手上。對此,我車輪上旋轉的圓圈似乎才尋找到了真實的答案:我們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被拋入陷阱之中,只有與他人的關係才可以顯示陷阱有多深,然而,正是在我們經歷一次又一次陷阱的時候我們的生命才感知到——那誘人人的一切正在一次又一次勾引我們的感官,因為我們的生命總是嚮往著風暴,這種勾引將繼續下去。
於是,我的車輪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它已經旋轉出去,從麻園新村,從銀行大廈,從富人生活區,從紅辣椒麵館,從酒紅色的酒吧,從我經歷的美好記憶以及我經歷的令人厭惡的時刻再一次旋轉出去。
總有一條道路是我們所熟悉的,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安排我們的命運到一條記憶之中的路上去,那一隻隻青蘋果使我的心靈蕩漾出一種風暴來,於是,我開始去尋找路上的青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