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我身後,大約他已經察覺到了我的顫慄,事實上,自看見惠的車身掉進懸崖之下時,我的身體就開始顫慄了,惠的男主人的車身在顫慄,而我的身體在顫慄——我的舞伴出現在我身邊,這裡不是舞池,沒有旋律伴奏,然而他的手卻伸出來,擁抱住了我。
在這樣的時刻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種事實:當他的手伸過來時,放在我腰上,肩膀上時,我全身的顫慄終於尋找到了歸宿之地,如同一個路人,經歷了漫長的旅程之後尋找到了房間、浴室、睡眠一樣,我之所以顫慄,是為了惠,惠的白色車身撲向懸崖,在看不見底的大峽谷中消失,這種突如其來的事件讓我顫慄中尋找一個目擊者的歸宿之地,然而在這石灰岩邊緣,除了看見鷹在尋找獵物,除了看見惠的黑色夜禮裙掛在乾枯的樹身上展覽她的故事之外——我尋找不到收斂我顫慄的歸宿之地。
顫慄者,開始在令人絕望的那一時刻尋找到了另一個人的懷抱。我的舞伴就在那一刻擁抱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不需要用任何語言來平息我的顫慄。爾後,我們坐在石灰岩上,我的舞伴看著我,又看了看峽谷,他說:「你可以跟我回蘋果園去嗎?」「回去……」,「對,回去是為了生活,你難道不願意為我摘蘋果嗎?」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他談到了蘋果,我的車上還有幾個青蘋果,我一直想讓惠品嚐到那些青蘋果,我之所以瘋狂地驅車追她,最大的願望就是為了讓惠看見世界上有這樣綠的蘋果,它可以讓我們咀嚼,它可以讓我們心曠神怡。
我從車裡取出那些青蘋果,我想做一件遊戲,讓青蘋果從懸崖上一隻又一隻地滑落下去,憑著這些蘋果渾圓的身體它們一定能滑落到惠在的那個地方。在這乾燥的石灰岩上,開始出現了我做的遊戲:每一隻蘋果都帶著我的美好願望從石灰懸崖上往下輕輕地滑落,起初我還看見我們在滑落,後來我就再也沒有看見它們。儘管如此,我知道那些滑落之中的蘋果已經尋找到了峽谷深處的惠,惠如果品嚐到它們,嘴裡一定會感受到一種甘甜。
蘋果園的園主和我的舞伴看著我做完了這個遊戲,他再一次說:「現在,你願意同我回去摘蘋果嗎?」
摘蘋果,這種意象的清新,我不敢面對蘋果園園主的眼睛,我在那一剎哪間避開了給我的世界帶來清新意象的這一雙眼睛,我對他說:「你瞭解我嗎?你瞭解我的過去和現在嗎?」「我不想瞭解你的過去和現在,我只想帶你去摘蘋果,蘋果園的每一隻蘋果都需要人去摘,我想,如果你的手碰到那些蘋果……我現在一直想,假如你的手摘到蘋果……你會不會真正快樂起來?」
蘋果,樹枝上的蘋果突然在這一剎哪間佔據了整座乾燥的石灰岩層,它不是銀行大廈,不是那只越來越大的存錢罐,它只是在蘋果樹上搖曳,從而蕩漾而出的一種清新氣味。如果在我的生命之中沒有這種氣味蕩漾,我會不會也會像惠的白色轎車一樣滑落下去。
電話響起來,站在這座危險的石灰岩上與我的男主人通話,告訴他我在哪裡,我的生活中發生了什麼事件,我很想這樣做,然而,我聽到了男主人的聲音:「甘兒,你母親來電話,你的父親自殺了……」自殺,父親已自殺,我的心開始往上懸起來,像被一座懸崖所懸在令人窒息的空間一樣。男主人接下來說:「甘兒,我在四處找你……」生活就在此刻讓我從一隻隻青蘋果所蕩漾的清新之中抽身而出,我的父親自殺了,這是我始料之中的事情,父親終於尋找到了他賭徒生活之中最失敗的方式:自殺,那麼我的母親呢?母親是這個世界上讓我看到的一種發瘋的生活,母親為父親而發瘋,現在,父親自殺了,那麼母親呢?男主人在找我,他為什麼尋找我,他知道我站在乾燥的石灰岩崖上經歷了一場令人顫慄的事件嗎?就在這一時刻,那個摘蘋果的意象從我眼前消失了,我離開了石灰崖,驅著車回到了我遊戲生活的原初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