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的轎車已經進入了拐彎處,我似乎已經看見一隻盤旋而上的鷹擦過了惠的白色轎車的車身,就在這樣的時刻我接下來看見白色轎車從拐彎處向前突凸而起的一塊巨大的石灰岩上往前衝去,速度之快讓我震驚,自此以後我再也沒有看見惠的白色轎車。
惠的男主人的黑色轎車彷彿顫慄了一下,我能夠看見那輛車像黑色的鳥身鬆開了羽毛,它在這種顫慄之中朝前衝去,我的車也在朝前衝,不顧一切地朝前衝,我們的車已經衝到了懸崖口,然而我們的車停止了車輪向前驅動的企圖,車停住了,我拉開車門朝下看去,只要我的車輪向前滑動一寸,我的車已將像惠的車一樣捲入看不見底的深深大峽谷之中去。我渾身顫抖,惠的車已經看不見,但我突然看見一條黑色夜禮裙,它掛在大峽谷的某一棵枯樹上,被風吹拂著,彷彿那棵枯樹穿上了惠穿過的黑色夜禮裙——然而我卻看不見惠。
惠消失了,這是自然的事情,她和那輛車,還有車上的舞伴,先是她的舞伴,後來成為了惠的男友,還有那輛白色轎車消失在石灰岩之下的大峽谷之中,惠瘋狂地向前撲去,不顧一切地擺脫我們,難道尋找的就是這座懸崖。
確實,我們都站在懸崖邊緣,然而我們卻沒有讓轎車撲進懸崖,因為我們都沒有惠那樣瘋狂,惠,除了讓我們看見那條黑色的夜禮裙之外,除了讓那條黑色的夜禮裙呈現在裸露的石灰岩峽谷之上,她再也不願意面對我們。
當然,惠最不願望面對的就是她的男主人,我想,如果她的男主人沒有出現在旅館,惠也許不會瘋狂地叛離她過去已有的生活,她也許還不會這麼早地叛離她的遊戲生活。然而,惠,我最後看到的惠,身穿白色高跟鞋,白色連衣裙,她的嘴角掛著厭惡,她的眼睛裡面同樣充滿了厭惡——是惠沉浸於遊戲高潮和愛情那遙不可及的理想中的生活狀態喚醒了惠,也許是我昨晚看見的那個不顧一切的擁抱喚醒了惠,她決心擺脫令她厭惡的一切。
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當一個人對過去的生活充滿厭惡時,我們可以忍受住這種厭惡,我們可以在厭惡之中掙扎下去,但一旦有一種東西像致命的火焰一樣炙烤著我們的靈魂,那麼,我們就會想方設法地想擺脫厭惡。
我想,當惠瘋狂地驅車出走時,大約是她已經將靈魂附體的時刻,惠在教會我進入遊戲時,曾告誡我不要將靈魂放到遊戲生活的規則之中,要把自己的靈魂寄放在別的地方,如同包裹、琴拍、詩韻、麻醉毒品可以寄放在別的地方一樣,靈魂也可以離我們而去,所以,惠在靈魂附體時才可以擺脫我們,我們是兩極,惠在前面跑,而我們在後面追,所以惠載著她的靈魂和她的男友撲進石灰崖之下的峽谷之中。
惠的男主人站在懸崖邊沿,他一直沉默著現在卻嚎哭起來,他走過來對我說:「你都看到了,你是證人,是她自己要死的,我們誰也沒讓她去死,是她自己願意去死的……你要作證……」他的嚎哭之聲投擲在灰色的石灰岩上,如同冰冷的箭,卻無法穿透石灰岩層。
我不知道惠的男主人是什麼時候驅車消失的,正像他說的那樣我是這場事件的目擊者和證人。我坐在一塊岩石上,只要我身體向前輕輕撲動我就會葬身於峽谷之中,然而我尋找不到我往前撲去的理由和激情,我坐在岩石上,看著一隻鷹盤旋在那棵披掛著黑色夜禮裙的樹上,那只鷹一定把那棵樹當作了獵物,它一直盤旋著,然而峽谷下的什麼味道吸引了鷹,它突然掉轉方向朝看不見底的峽谷底部飛去,如果我的生命缺少向前撲去的勇氣,那麼我該怎麼辦?一陣車的聲音來到耳邊,我回過頭去,看見了蘋果園的園丁,我的舞伴,他今天穿了一身牛仔,他停下車,他開的是一輛越野來,他下了車,向著我走來,我的目光望著他,那是我在世界,最無助的時刻,也是我在世界上最害怕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