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忘記了一個人的臉,我以為忘記了一個人的臉就忘記了過去的生活,然而,當男主人在上台階拎著箱子——我先是看見了那只箱子,因為箱子可以看出鈔票有多少,那在箱子中跳舞的魔鬼有多沉,我從第一次進銀行時就憑著感覺和意念知道了箱子中裝著的不是香煙、牙膏、剃鬚刀和鏡子……而是鈔票。
從箱子往上看去,我就這樣看見了男主人,很偶然的事情發生了,我看見了他的臉,這是一張怎樣的臉,是一張我忘記了事實又是熟悉的臉,他的目光很偶然很奇怪地與我相遇了——「甘兒,甘兒……」男主人在與我目光相遇時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停住了,他似乎並沒有看見我身邊站著一個男人,他徑直走向我說:「甘兒,甘兒,我怎麼會在這兒碰到你……你為什麼會在此刻出現……你現在在哪裡工作」,看著他那樣急切,我就告訴了他酒吧的名字。他似乎發現了我身邊的男人,他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向我點點頭說:「甘兒,我先走了。」
這種告別是在銀行的最後一級台階上,事實上我們在告別之後也同時進了銀行。我們都在向著銀行的櫃檯靠近,他就在旁邊,隔著三個人就是他,我感覺到他箱子裡面的錢已經呈現在櫃檯上,然後到了銀行小姐手中,我感到他似乎在看我,也許是在看我的臉,也許是看我從包裡掏出來的幾十張錢。
然而,我卻一直沒有抬起頭看他,因為我的生命一直在逃避這種現象,除了母親之外,他是我來到城市之後所逃避的第二種現象。我們的錢因為數額渺小,所以我們很快就將那些錢扔進了存錢罐,聲音在存錢罐中響了一下——就消失了,那些響聲很渺茫。所以,我們出銀行大門時,男主人仍然趴在銀行櫃檯上,他要不停地往銀行裡的存錢罐中扔鈔票——激起一陣叮叮咚咚地聲音,那聲音一定很刺激,也很長久。
「甘兒,叫你的男主人是誰啊?」趙福民說道:「你看見了嗎?他是拎著箱子去存錢,你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我在他家做傭人的時候,他是我的男主人」,「怎麼,你還做過別人家的傭人,我好像從來沒聽你說過,你是什麼時候有這段歷史的……」
我們都在下著台階,趙福民的聲音在下台階時不住地從我耳朵裡面進去又從我耳朵裡面出來,我盯著我的鞋尖不斷地下著台階。
當我們下完台階之時,我看見了男主人,他正在下台階,我身邊的趙福民說:「甘兒,那個男人很有錢,對吧」,「對,他是很有錢……」「我感到那個男主人看你的眼神很特點……」,「沒有什麼特別的,他只不過在與過去的傭人說話」,「傭人,我沒想到你過去竟然是一個傭人……」,「傭人又怎麼了,我靠自己的勞動掙錢……」,「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過去的這段歷史……」,「我沒有必要把什麼事情都告訴你……」,「事實上,你不告訴我,是因為你感覺到自己的這段歷史不太光彩,對嗎,甘兒……你瞧,那個男人已經下來了,他正在看你……」
我抬起頭來,確實,男主人已經下來了,他確實在看我,看我的臉,看我的目光,我也在看他,在那一剎哪,他的形象是那麼動人,他的形象使趙福民的形象顯得黯然無力,尤其是剛才趙福民的聲音,那些聲音使我心煩,我從來也沒有這麼心煩過。
男主人走到我身邊,他正在與我第二次告別,事實上我們已經告別過了。他的車就在銀行台階下的停車場上,趙福民說:「你過去的男主人是一個闊佬,既有箱子裡的錢,還有豪華轎車,太氣派了,我什麼時候才能成為他這樣的人。」
我在這聲音中朝前走去,趙福民的聲音確實讓我心煩。我想離開這聲音,然而趙福民加快腳步已經追趕上了我。他低聲說:「甘兒,甘兒,我們到前面那家餐館去吧,很便宜的……」我一直往前走著,不理會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