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年輕的女人著一根金屬色的鏈條,一隻小狗被拴緊,緊跟在這個年輕女人的裙子後面跳動著,我起初看見的是鏈條,爾後看見的是那隻小狗,然後是一條長裙,長裙下是尖尖的高跟鞋,范莉莉就穿這樣的高跟鞋,我以為我看見了女主人,當我往上看去,我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她就是惠。
惠,當然很漂亮,她耳朵上的耳環很大,比她的耳朵更大,以至於讓我感到耳環會把惠的耳朵弄痛,她痛嗎?我很想在這樣的時刻衝上去,去告訴惠別讓那大耳環把你的耳朵弄痛。
惠牽著金屬色鏈條,目不斜視的朝前走,彷彿充滿無限莊重的目標,我想,惠去哪裡,她戴著大耳環,忍受著耳環給他帶來的疼痛,還有釘子似尖細的高跟鞋給她的腳帶來的疼痛——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是無法想像的,也是無法忍受的,所以我把這一切稱為疼痛。
惠的那根鏈條竟然沒有被她牽住,而是有一隻圓環套在了惠的手腕上,這對我來說是另一種疼痛,可以設想一下惠的手腕被那只圓環一邊走一邊摩擦著,我想,惠為什麼要用自己的手來套住那只圓環,難道地害怕她的愛犬離她而去嗎?惠的身體被大耳環,釘子似的鞋跟,牽住愛犬的圓環所折磨著,可我竟然看不出惠有些什麼疼痛,惠輕鬆地一往直前,她的頭髮也染了,顏色像范莉莉一樣泛出金黃色,只不過惠的頭髮很短,很酷,酷這個字就像變了形,從惠的身上表現出來一種令我迷惑的東西。
令人奇怪的是,我就走在惠的旁邊,離她只有兩米,而她竟然沒有看見我,對現在的惠來說,她似乎看不見旁邊自己任何一個人。也許,惠正在專心至致地感受耳環,高跟鞋、鏈條給她帶來的疼痛呢?這樣,似乎我就理解了惠,人是需要理解的,我之所以在此刻理解了惠,是因為我也在享受著失業給我所帶來的疼痛。
疼痛從越來越模糊的路上向我湧來,現在,已經快到暮色降臨的時候了,我拎著箱子的手已經變沉,變得麻木,而走在我左邊的惠仍然往前走,以致於我根本無法與她說話,惠要去哪裡呢?牽著愛犬,戴著大耳環,穿著高跟鞋的惠此刻已經變成了一名真正的城市人,她的命運除了被我所看見的東西所折磨之外,更多的是自由,一個牽著愛犬在大街上行走的女人,毫無疑問是自由的。
自由可以讓她穿上釘子似的高跟鞋一往直前地往前走,當我變成一名失業者在即將到來的暮色之中喪失了目標時,惠走得那樣坦然,走得那樣輕鬆。我發現我無法與惠並列朝前行走了,我落在了惠的影子之後,後來,我看見那只惠的愛犬搖著尾巴在暮色之中消失了時,惠的身影也同樣消失了。
惠的影子已經無法被我看見,就像我的影子無法被惠所看見一樣……我感覺到一種疼痛,除了疼痛之外,我感受不到任何東西,我之所以疼痛,是因為我走了許多許多的路,但我仍然是一名失業者。
然而,我已經有了一隻錢包,包裡有錢,我再也不可能在人行天橋之下過夜,我可以去尋找一家旅館,我知道小巷之中有許多便宜的旅館,我還沒有權利去住大飯店,飯店是屬於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居住的地方,旅館則是那些迷失了方向的人所停留的地方。
我也是迷失方向的人之一,不像惠那樣可以胸有成竹地朝前走,我走進一家旅館,登記了我的名字,拿到了房間的號碼——這是我頭一次在人生的中途停留下來,把自己的身體寄宿在稱為旅館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美美地睡了一覺,似乎沒有時間,也聽不見鐘的擺動,在我身體之外,城市一如既往地環繞著,天亮以後,我對自己說:甘兒,甘兒,拎著箱子快快出發,拎著箱子快快出發吧!我再一次出發了,在這座城市裡,我朝著一張招聘廣告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