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出走,男主人沒去追,如果他伸出手去,我想肯定會抓住她的手臂,抓住女主人的手臂意味著就抓住了她的翅膀——那時候她插翅也難以飛翔。最令我費解的是男主人卻沒有去抓住女主人的手臂,所以她可以插上翅膀飛翔而去,出走是一種插起飛翔的方式——這種體驗我已經嘗試過了,那天晚上,當我拎著箱子往外逃離時,我已經鼓足我的勇氣插上了我的翅膀,這是一種多麼勇敢的行為。因為母親來不及抓住我的手臂,我就飛出來了。
女主人飛出去了,從她的水晶似的粉紅色拖鞋裡,從她那充滿香水味的睡衣深處飛出去了,男主人卻留了下來。女主人一離開,男主人就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的腳趿在拖鞋裡,戰爭使他彷彿變成了一隻困獸,我站在樓下可以傾聽到他的腳底板摩擦著拖鞋,而他的拖鞋摩擦著木地板,我一直費解,男主人在女主人出走時,為什麼不阻止她,我在迷惘之中問自己,為男主人尋找種種希望,他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抓住她的手臂,然而,他為什麼不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臂呢?
因為他沒抓住她的手臂——所以男主人才變成了一隻困獸,在樓上的木地板上走來走去。走,當一個人驅使自己的足踝繞著自己的影子在移動時——時間和過去以及將來都有了某種聯繫,走,可以在滿地的秋葉和塵埃之中走可以在城市的斑馬線上走,在辦公室走,在紅辣椒麵館中走,在天橋上走,在牆角邊走,在火車籠子的過道上走,所有走的方式都是為了進入時間和忘地改變時間,這是一種時間,身體或心靈的辯解方式。那麼,現在的男主人,他在房間裡焦躁地走來走去是為了什麼,在房間裡他的腳難道在尋找答案,在與范莉莉的爭執之中——並沒有追問到答案,范莉莉卻出走了。
出走意味著女主人對男主人的反抗,拎上箱子出走對范莉莉來說是如此痛快——我嘗試過這種痛快的滋味,所以,我知道,范莉莉選擇出走一方面是為了反抗,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逃避。
我作為一個傭人——在這樣的時刻失去了我的左顧右盼,我不知道如何辦,男主人下樓來了,他並不看我一眼,在他焦躁不安的時刻——男主人就像女主人一樣根本看不到一個傭人的存在。
男主人驅車走了,女主人出走了——我留了下來,男主人走後,我依然遵守一個傭人的法則,走上樓去收拾房間,在這不平常的一天裡,發生了多少事情,似乎樓板上到處都是他們互相抵抗的聲音,彷彿從那牆壁之中發出男主人公那不信任的詰問:「那個男人到底是誰?給你打電話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那個男人既沒有面孔,也就沒有蹤影——只有他和范莉莉擁抱親吻時的喘息之聲,在這喘息之聲裡,范莉莉背叛了男主人,在男主人外出時,范莉莉背叛了他,一切就是從那一時刻開始的,從那個男人上樓的那一時刻開始……因為背叛必然會帶來糾纏,就像我母親和父親的婚姻一樣,他們互相糾纏,他們無法離開這種糾纏……
所以,那個打電話來的男人必然給范莉莉帶來——爭執、出走,必然讓男主人懷疑她,這是糾纏所帶來的結果。我慢慢地用毛巾擦去茶几上的灰,沙發上的灰,衛生間裡的灰,彷彿女主人在看著我,彷彿女主人並沒有出走,我這樣做是因為我被這屋子籠罩著,只要我出入這豪華的別墅我就仍然是這裡的女傭。
男主人那晚很晚才回家,我聽到了他上樓時的聲音,他彷彿是一個酒鬼,彷彿扶著樓梯——我睜著雙眼,在黑暗之中看見了他歪歪斜斜的影子,我翻過身去,我在傭人住的小屋一翻過身去,我還是入睡了,沒有夢見任何人和事,也沒有看見男主人和女主人。只有19歲的我才可能這樣睡覺,只有19歲的我才可以無視這座房間裡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