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正在爭吵,我從花店回來進門的那一剎哪就已經感受到了樓上的爭吵聲。作為一名傭人居住在主人的房間裡,剛剛又窺視到了電話事件,我當然會對這爭吵之聲感興趣。我關心這聲音是因為源於我的恐懼,在我外出到花店之前,我就已經預測到了屋子裡的戰爭,我似乎已經看到了那根電話線是火藥的電線,只要一拉響電線,火藥味就會散發出來——所以,我害怕這情景,我害怕火藥味從那根電話線之中往外瀰散,我溜出去,但在這個世界上,我越是害怕的東西越會發生,無論我走得多遠,都會發生,是的,無論我走得多遠,我仍然會回到原來的地方。
樓上的爭吵聲是遙遠的,它不屬於我應該頌聽的範圍,它不應該被我所傾聽到,因為這是別人的世界,哪怕火藥味從樓上瀰散到我心靈世界,它仍然屬於別人的世界。然而,我是傭人,我是這個別人世界之中的傭人,我既來到這裡,就已經成為投射到這世界之中的一道影子——我無法抽身出去,更無法逃之夭夭。我是這裡的一道影子,我是傭人甘兒,樓下發生戰爭,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聲音彼此交錯,不知道他們在申辯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在狡辯什麼。
我站在樓下,樓上是主人的世界,所以他們在爭執,我還聽到了范莉莉的抽搐之聲,她為什麼抽搐,我想起了那個未被我看清楚面孔的男人的臉,她在抽搐——在女主人生活之中,那個男人給她帶來了戰爭,我想,肯定是那個男人在糾纏范莉莉,這種糾纏從電話到達移動而來,他彷彿借助於電話線在施展他糾纏的手段——爭執聲就像戰爭,那個男人糾纏女主人的手段成功了,范莉莉在抽搐著。
抽搐是為了解釋自己的生命,女主人的肩膀在抽搐,聲音在抽搐;一切的一切都在抽搐著,男主人逼視著她,問她打電話來的那個男人是誰?這就是范莉莉,我稱之為我的女主人的抽搐,這是生命之中的抽搐,我在樓下已經感知到了這種抽搐。
突然,我聽見范莉莉的高跟鞋子在樓板上穿行,剛才她的腳似乎還在那雙輕盈柔軟的水晶似的拖鞋之中,腳在抽搐,在拖鞋中抽搐,此刻,腳已經放在高跟鞋裡,她為什麼穿上高跟鞋,鞋子的變化,使我更加緊張起來,難道我的女主人范莉莉決定穿上高跟鞋下樓來,范莉莉的高跟鞋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她在用高跟鞋的聲音抗議男主人嗎?我聽著這聲音,這是戰爭之音,除了語言之外的另一種聲音,語言從樓上傳到樓下是模糊的,然而高跟鞋的聲音卻是清晰的,它之所以清晰是我瞭解范莉莉腳上的一雙雙高跟鞋,那些鞋根像釘子一樣纖細卻可以撐起一個人的身體來,我早就已經對此困惑過,然而,我越是困惑的時候,那些釘子似的鞋跟就變得越漂亮——它可以撐起范莉莉美麗的身體。
鞋跟的聲音——當然比釘子所發出的聲音要平穩、美麗、密集而有彈性。鞋跟的聲音已經飄到樓梯上來,女主人正在下樓來,她拎著一隻箱子正在下樓,鞋跟在樓梯上旋轉著,宛如一隻球在樓梯上往上而下滾動而來。
女主人拎著箱子驕傲地來到了樓下,我站在一側,她似乎並沒有感受到我的存在——並沒有感受到她的傭人站在一側渾身顫抖著。女主人用驕傲掩飾住了她剛才的抽搐,她拎著箱子往外奔去的時候,我想起了我出走時的形象。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出走者的形象。范莉莉在出走,她拎著箱子,穿過門,穿過陽光陰影,她拉開紅色的車門,像野獸一樣撲進自己的居所,像野獸一樣瘋狂地尋找居所之外的世界。
女主人在出走,而男主人並沒有在追,男主人並沒有從樓上衝下來拉住女主人的手臂,不讓她出走,所以,女主人的出走成功了,紅色的轎車閃爍了一下便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我留在此地抽搐著,更深的迷惘和恐懼已經來臨:女主人走了,我做誰的傭人?